顏采騰(專案評論人)
《當金蓮成熟時》本該是一齣歌詠女性情慾自主的音樂劇作品,但,實際上它卻弔詭地落回陳腐的父權意識形態,與男性獨斷視角下的女性情慾想像。這篇文字,試圖從劇作上的種種細節來說明。
男性邏輯色情片與女性情慾自主
如劇名所述,故事圍繞在潘金蓮從「未熟」到「成熟」的過程上——這個「成熟」,指的當然是性欲的成熟,而且是在種種社會道德框架下的艱辛性啟蒙。金蓮深受「女子規」影響而以助人良女的形象為傲,然而她本性其實性慾強盛,所嫁的丈夫武大偏偏性能力低落,心中隱隱有難耐之情。於是在惡人西門慶的挑逗、鄰居春梅的「角先生」(性玩具)等等煽風點火下,最終金蓮與西門慶燃起熊熊慾火,一發不可收拾。
在這中間,出現了什麼問題?其實細看便可發現,金蓮的性啟蒙起點,並非自己探索引發,正是侵犯她的惡人西門慶。這種「原本天真保守的女性,受男性調教而變成慾女」的套路,是典型的強暴—調教型色情片邏輯。
在這種邏輯下,男性獨斷地塑造、控制女人的性慾,不承認女性的情慾主體性,即使是慾望無窮的世紀蕩婦,竟也得要是由男人啟發、服膺於男人才行(試想,金蓮那大發性慾的春宵夜竟是夢見西門慶,而非象徵情慾自主的「角先生」)。到了故事後段,金蓮等人決定讓村民大「蕩」一番,並以千古蕩婦之姿嚇跑意圖強暴的官員,她手持用以恐嚇的仍是「角先生」——假仿的陽具,而非擁有「真正的」陰莖。即使她已和自己的身體慾望和解,看似奪回身體自主,她的性權力仍不被允許真正超越男性。
當金蓮成熟時(瘋戲樂工作室提供/攝影董恩劭)
「偏差」性行為?
甚至,我們從頭到尾也看不出,金蓮如何是位傳奇性的大蕩婦——她只是位和惡男暗通款曲的有夫之婦而已呀!在「千古蕩婦」的命題下,「情慾」與「道德」的鬥爭顯得過於庸俗。故事與人物必須往「性」本身更深層地辯證才行。看看故事是怎麼結束的:武大郎徹底發瘋、西門慶被捕入獄、潘金蓮浪跡遠方、所有村民都忘了那天的集體縱慾。這些人無獨有偶,都暗指某一特定的「偏差」性行為。
武大郎的床癖有 BDSM 的受虐暗示,西門慶酷兒式地迷上角色扮演成「女子規」的良婦,村民則是明顯的群交意象。包含金蓮的悖德,這些「特殊性癖」,全都被以很傅柯(監獄與瘋狂,兩個典型的主題)或很佛洛伊德精神分析(遺忘有時是潛意識所為)的方式逐出正常社會之外了。該村的集體遺忘,彷彿一切恢復「幸福又美好」(最後一幕的曲名)。而「性」,仍只得恆久躲藏於社會的暗夜邊緣。
愈到故事後段,歌詞與演員肢體愈唱/演愈露骨,「性」被藝術昇華的程度卻愈低,而意識形態愈來愈保守。原先「燒餅配油條」的性暗示,與春夢金扇子的意象饒富趣味,到最後有如真槍實彈的性愛場面,我們假裝有了情慾的自由,最後卻仍然被保守的錯誤社會現狀所吞噬。音樂劇作為一高度資本化的娛樂形式,難道真得一再地複製現實,勾勒不出更進一步的理想社會模樣嗎?文化學者阿多諾近百年前對於文化工業的診斷,似乎仍然血淋淋地適用於今:「藝術作品既禁慾又無羞恥(shamlos),文化工業則色情卻又一本正經(prüde)。」
蜚蠊群舞裡的短暫烏托邦
以上種種,是鳥瞰《當金蓮成熟時》全劇的意識形態而言。然而,在特定人物的設定與細節當中,編劇似乎還是稍稍勾勒了美好社會的應然描述。以下試圖提出二條線索,稍稍為編劇緩頰。
第一條線索,就藏在春梅這位角色身上。在劇中,她總能暢談自慰的快感,並在街坊大方地亮出「角先生」,毫不羞赧。她的模樣,不僅象徵女性能在公共場合自由地「談論」、「展示」女性性慾的美好願景,還傳達了更深一層的生命哲學:正視、接納真實的自己。
若說女性情慾至今仍難上檯面,那必是因為社會將女性性慾與罪惡、羞恥等概念掛鉤,讓許多女性不敢直視自己的身體慾望,自慰時甚至感到噁心。同樣地,在男性身上,社會同樣將軟弱、恐懼等情緒視為大忌,規定男性必須剛強勇敢,不可恐懼,即使是小小的蜚蠊亦然。面對害怕蜚蠊卻又不敢承認的武松,春梅唱出「愛你的恐懼」,要武松接納自己最討厭的那一面。
曲名中的「愛」,意味完整認識並接受自己與他人的全部面貌,是認識論的終極命題。隨後,武松與春梅,兩個完整的人相互敞開,相「識」相愛,隨後的蜚蠊群舞雖然荒謬到不行,卻唯有如此荒謬的場景,才能撐起如此龐大的命題了。
可惜的是,春梅的角色弧線怪異,人物涵義也有模糊、矛盾之處。在〈原來是這種感覺〉一幕中,春梅為尋回自己的「角先生」而假扮金蓮,挨家挨戶地登訪助人(趁機尋物),竟也在過程中獲得被感謝、被認可的世俗滿足感。原先超脫於社會的春梅,在這幕中反而滿足於最世俗的好女人形象,這不僅自我解消了她作為烏托邦的絕對理想性,後續也並未呈現進一步的辯證。全戲的立場,也因此變得更加曖昧不明。
當金蓮成熟時(瘋戲樂工作室提供/攝影董恩劭)
「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
第二條線索,是此劇最耐人尋味的台詞——「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不要相信你所聽到的」,這段話可以用好幾種層次解讀。
第一,在劇「內」的層次,作為批判淑婦形象之用。在金蓮受委託毒害西門慶而猶豫之際,王婆唱出「你不是潘金蓮」,巴特勒式地解構「潘金蓮」此一話語體系,讓她放下「金蓮」這個偉人的形象。套用「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的命題,那想必是要潘金蓮「不要相信」傳統道德打造的良女神話。但,如同前述,這種劇「內」的批判最後被結局的種種設計解消,並未發揮作用。
第二,在劇「外」的層次,後設性地否定全劇意識形態之用。由於該話是由上帝視角般的角色「打更人」在全劇開頭所述,金蓮的故事也能後設地視為敘事者的虛構。我們大可如此理解:結局裡眾人「幸福又快樂」什麼的全都不可信!編劇大可主張,他其實是故意塑造和現實社會相仿的父權故事,再用藉由這一句「不要相信⋯⋯」的強烈否定性命題,要觀眾反思、批判全劇,同時也批判當前社會。然而,這種讀法未免過於布萊希特——要音樂劇的觀眾們「疏離」並反思未免太難(我們可是沈浸在一首又一首好聽的歌曲呢!),劇中也未有明確的暗示,並不是多數觀眾能意識到的。
結語:「角先生」與「勉鈴」
行文至此,即使盡力揣測編劇心中的可能理路,全劇意締牢結(ideology)之牢固,我也無力替之開脫。最後,原著《金瓶梅》對於淫具的描繪十分豐富,絕非今日的音樂劇版可以比擬。如貫穿《當金蓮成熟時》全劇的「角先生」,其實在《金瓶梅》全書只出現過一次【1】;而更頻繁出現的女性性玩具,則是「勉鈴」【2】——銅製中空小球,有震動、滾動等功能,可視為明朝版本的跳蛋。也許我們真該想想,為何在「小章魚」、「小怪獸」等性玩具大紅大紫,陰蒂快感漸受重視的今日【3】,《當金蓮成熟時》卻仍受困著於「角先生」這種陽具中心的老舊情慾想像裡。
註釋:
1、見《金瓶梅》第六十一回〈西門慶乘醉燒陰戶 李瓶兒帶病宴重陽〉:「見放著不語先生在這裡,強盜和那淫婦怎麼弄聳,聳到這咱晚才來家?」。「不語先生」是角先生的別稱。
2、見《金瓶梅》第十六、三十八、八十三回。另有一說此物是佩於男性陽具頂端,為男女交合時助興之用,然《金瓶梅》中提及勉鈴的用法,則是「教婦人自放牝內」(第三十八回),可見為女性陰部之用。
3、關於女性性玩具的發展(特別是陽具中心想像的瓦解),可參考柯筑傑:《猥褻、情趣、快感:台灣社會情趣按摩棒性/別腳本的轉變(1980∼2012)》,臺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論文,2013。
《當金蓮成熟時》
演出|瘋戲樂工作室
時間|2022/3/19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