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久時間的「發現」《道隱》
11月
25
2019
道隱(TAI身體劇場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77次瀏覽
戴君安(特約評論人)

我常開車經過臺南市山上區外的快速道路,卻從不曾停留或進入山上區的任何一角,更不知這裡隱藏一個日治時期留下來的淨水池。這個淨水池似乎被多數人遺忘了,隨著臺南山上花園水道博物館開幕,這個淨水池最近又被「發現」了;也為了看TAI身體劇場在臺南藝術節的《道隱》,我才真正的來到「山上」。即使對臺南市的邊陲地帶不太陌生,即使有著先進的導航帶路,我卻在博物館附近繞了一大圈後,才把車開進淨水池邊的停車場。看來,淨水池果真需要設在如此隱密的地方,才能保有不受汙染的水資源。

傍晚時分,在夕陽餘暉下,風吹竹林的颯颯聲,令人彷彿歸隱山林般,悠然沉浸在靜謐的天地之間。日照逐漸淡去,四周的燈光集中在眼前的階梯上,此時更加敬佩先人為了汲取天然淨水,蓋了這個一百八十九層的階梯。光照下,汨汨流出的水閃閃發亮的漫過每個階梯,謙卑、敬畏之意油然而起,謝意則深深烙進心裡。這一小段無聲、無人的序幕,撬起了深切的撼動,並預言了即將發生的美好。

遠方漸漸看到七位舞者出現在淼淼霧氣中,他們的手腳趴在階梯上,有如動物般,四足並用慢慢爬下來。他們緩緩移動的身軀,有如胼手胝足的先民,慢慢爬過每吋土地,打造每層階梯。各式不同剪裁、設計的全身白衣,在燈光、月光之下發出反射式的螢光,顯得十分搶眼。

爬到階梯中段的平台後,所有舞者起身並發出各種蟲鳴、蛙叫或鳥叫聲,而且聲音此起彼落,有如接龍般,不間斷的段落,霎時間讓原本空虛的竹林顯得十分熱鬧。接著,遠眺中的身體動作有如各種不同生物、動物,有時獨自晃動,有時則倆倆成雙的同時互動。接著又持續沿著階梯蜿蜒而下,他們有如流水般的足跡,迂迴有如蛇行,口中重複念著「那麼久的時間,都忘了,沒感覺了」。有時同時發聲、有時則如堆疊瓦片般複誦,又有如卡農般的輪唱。我不確定他們為何要講這段話,也不知道這段話對他們而言的真正意涵;但那聲音、台詞有如撞擊了觀者的腦波般而產生共鳴,也說中了我先前的感受,這淨水池確實存在很久了,卻被人們淡忘了,忘了它的重要性,大家對它的感覺麻木了。

舞者們一邊唸著,一邊移動到階梯底層的平台,只有一人依然四足著地,倒退向下爬。當他們都抵達平台後,獨自倒退爬行的舞者坐在石階尾端的小台座上,其餘六人口中頻頻發出混合著歌謠、唸詞及各種仿動物、生物的聲音。接著獨行者也加入其他人,此時歌謠、唸詞及其他聲音都停止了,只有拍手和按照腳譜踏地時產生的節奏,融入山林水道周圍的風聲、樹聲。霎時頓感,此情此景不復多得,唯有身在其中,才能體會天地人共融的美好。

隨後,他們又往上爬回階梯中間段的平台,並不斷的發出wis、wis的聲音,據說,這是模仿太魯閣族的口簧琴聲音發出的狀聲詞。如果沒有得到提點,無法了解這個發音的意義,只能憑當下的音感隨意猜測;但即使無知也是一種美好,可以天馬行空的想像,聲音、身體與自然萬物間,各種可能的連結。

在走回到階梯中段的平台時,他們唱了一首極像布農族唱腔的歌曲,並一邊重複說著:「那麼久的時間……」的台詞。之後,再從平台走下來,又唱了另一首歌。同時,也開始說起了密語,這是在原住民族群常見的特殊對話,通常是在每個字後面加上個母音,例如:「欺騙」說成「欺vǝ騙vǝ」,俗稱「說vǝ語」。他們一階一階往下跳,一邊跳,一邊說vǝ語,我只大約聽出了欺騙兩字,其餘都霧灑灑,可說是他們達到說密語的目的了。

快抵達最底層的平台前,在一片持續的「欺vǝ騙vǝ」聲中,有位男舞者重複講了幾遍一段完整的話:「我們把世界看錯,反說它欺騙了我們」。此時,我不禁好奇,說密語是否就是因為常被欺騙?還是只因為把世界看錯?對於這些疑問,我無解,不知天地是否有解。到了平台後,舞者們站成兩排。先是一個聲音發出wis、wis的聲音,然後是兩個聲音發出wis、wis的聲音,接著是三個聲音,最後六個聲音同時發出第六次wis、wis的聲音。這樣的節奏,彷彿成了夜風掃林木的和聲,彼此呼應,彷如天音。

舞者們接著一一說出自己的姓名,第一次講中文,其次講臺語,最後一次講族名,重複輪過四遍。唯一的漢人舞者吳志宏,因為沒有族名而略過,看似遺缺,倒也是種美好的留白。他和原住民舞者們的組合,並無突兀之處,反而能呈現原漢共融的美好。講完姓名後,他們慢慢走回階梯上,慢慢走上去,慢慢的走,有如要把時光踩在腳下,不讓它溜走。但在另一首歌聲中,他們再度踩著腳譜下到平台。

到了最底層的平台上,舞者們踩著腳譜,牽著手重複講了多遍:「那麼久的時間……」後,說話的聲音暫停,只有身體、踩腳譜的足部及鈴鐺仍然發出動律。最後,他們轉身背對群眾,好似回歸山林般的走上階梯,口中幽幽念著:「那麼久的時間……」,緩緩而悠然的遠去,直到身形、聲音及光線逐漸隱沒於看似無盡頭的水道間。

瓦旦督喜在《道隱》的呈現上,可說集天時、地利、人和之大成。秋末的氣候乾爽、季風徐吹及竹林環伺的淨水池區,營造出神秘而遼闊的觀賞氛圍。他善用環境的自然條件,鋪陳出有時深遠、有時貼近的舞蹈路徑。舞者們渾然自我的表現,既不呆滯也不匠氣,而且能將台詞、歌聲和他多年研究的腳譜靈活運用。以上總總,使《道隱》放大了環境劇場的優點,縮小了它的缺點;簡單而言,那觀賞時的美好,讓我暫時忘卻蚊蟲叮咬的苦惱。話雖如此,我也很想看看《道隱》在其他場域再現,以示其潛在能量的穩定度。如果換個環境,《道隱》也能展現如同在淨水池區的美好,《道隱》無非是TAI身體劇場近年的最佳作品。

《道隱》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19/11/03 17:30
地點|臺南水道淨水池區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
作品《下一日》不單再次提出實存身體與影像身體的主體辯證,而是藉由影像之後的血肉之軀所散發的真實情感,以及繁複的動作軌跡與鏡頭裡的自我進行對話;同時更藉自導自演的手法,揭示日復一日地投入影像裡的自我是一連串自投羅網的主動行為,而非被迫而為之。
7月
17
2024
無論是因為裝置距離遠近驅動了馬達聲響與影像變化,或是從頭到尾隔層繃布觀看如水下夢境的演出,原本極少觀眾的展演所帶出的親密與秘密特質,反顯化成不可親近的幻覺,又因觀眾身體在美術館表演往往有別於制式劇場展演中來得自由,其「不可親近」的感受更加強烈。
7月
17
2024
「死亡」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彷彿如影隨形,但展現上卻不刻意直面陳述死亡,也沒有過度濃烈的情感呈現。作品傳達的意念反而更多地直指仍活著的人,關於生活、關於遺憾、關於希望、以及想像歸來等,都是身體感官記憶運作下的片段。
7月
12
2024
以筆者臨場的感受上來述說,舞者們如同一位抽象畫家在沒有相框的畫布上揮灑一樣,將名為身體的顏料濺出邊框,時不時地透過眼神或軀幹的介入、穿梭在觀眾原本靜坐的一隅,有意無意地去抹掉第四面牆的存在,定錨沉浸式劇場的標籤與輪廓。
7月
10
2024
而今「春鬥2024」的重啟,鄭宗龍、蘇文琪與王宇光的創作某程度上來說,依舊維持了當年與時代同進退的滾動和企圖心。畢竟自疫情以來,表演藝術的進展早已改頭換面不少,從舞蹈影像所誘發的線上劇場與科技互動藝術、女性主義/平權運動所帶來的意識抬頭、藝術永續的淨零轉型,甚至是實踐研究(Practice-as-Research)的批判性反思,也進而影響了三首作品的選擇與走向
7月
04
2024
當她們面對「台灣唯一以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作為基礎專業」的利基時,如何嘗試調和自身的文化慣習與族群刺激,從而通過非原住民的角度去探索、創發原住民族表演藝術的樣態,即是一個頗具張力的辯證課題。事實證明,兩齣舞作《釀 misanga'》和《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就分別開展兩條實踐路線:「仿效」與「重構」。
6月
27
2024
現實的時空不停在流逝,對比余彥芳緩慢柔軟的鋪敘回憶,陳武康更像帶觀眾走進一場實驗室,在明確的十一個段落中實驗人們可以如何直面死亡、好好的死。也許直面死亡就像余彥芳將回憶凝結在劇場的當下,在一場關於思念的想像過後,如同舞作中寫在水寫布上的家族史,痕跡終將消失,卻也能數次重複提筆。
6月
26
2024
對於三個迥異的死亡,武康選擇一視同仁,不被政治符碼所束縛,盡力關照每一個逝去的生命與其相會的當下,揣度他者曾經擁有的感受。不管可見與不可見,不管多麼無奈,生與死跨越重重的邊界。
6月
2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