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袖與胭脂》劇中,作者建構了一個充滿「角色」的夢幻國度。我們跟著行雲班莫名所以地來到這個梨園仙山。但,就像初來乍到一域,我的心中也對此地充滿疑問:這個「仙境」貌似民主(太真以技高而稱王),但與人世一樣充滿階級與權謀;梨園之神/唐明皇與太真仙子/楊貴妃似同列仙班,但梨園喜神卻可選擇不被看見(太真仙子與眾伶人始終沒看到他)。於是我慢慢領略到,此地與其說是神話仙境,不如說是作者另闢的內心國度,角色的存在來去,皆因作者一念而生(例如祝月公主之所從來,乃因「座中看倌喜歡有我這樣跟著妳的」),故召之即來、呼之而去(像是安祿山始終心懷不軌醞釀造反,但這潛在威脅於劇末又輕輕放下)。因之,這一整個太虛國度,更像是為了度化怨念癡纏的楊玉環之靈而設:馬嵬坡上慘死的楊妃,對愛情幻滅、心有未甘,一縷芳魂不散,幽幽打轉,只想知道那冤家在事件後是否有所愧悔自責?而在曲文中感悟到活者堪憐(意即,確認自己在唐明皇心中的分量)之後,太真仙子才放下遺憾,開啟新的旅程。
就故事的層面來說,這齣戲是從楊妃死後回看她生前的兩段情愛,探問愛情究竟是「在天願為比翼鳥」或者是「大難來時各自飛」,而結局的處理也很特別,並未讓她投入喜神懷中和解,而是讓她領悟與放下之後投入新的生活;儼然已是個人修練的境界了。另一方面,此劇出入玉環事,似要平息亡靈,但更多時候乃藉由這個梨園國度與這個戲班,探討「扮演」,探討藝術的真實(水袖胭脂才吐真言),探討現實與虛構的關係(假作真時真亦假),探討戲劇的癒療作用(太真仙子最後在曲文中尋得解脫)。或許因為如此,這齣戲固然成功塑造執迷苦惱於前世情愛的太真仙子形象,其他「愛演」的甘草人物更是令人難忘:編謊言對白的公公、燒餅二人組、以演戲工夫當官的老爺等皆鮮活有趣。而全劇的高潮當屬解散的行雲班終於湊齊、再度合體,有種集結群雄的氣概,各人的技藝未見荒疏,像是他們的生命就是為了演戲而存在般。而眾伶人齊拜戲神的場面,也像是國光演員對戲神的致敬與對這份職業的恭謹。
因為是「以戲論戲」,劇中的趣味很多是因為文本互涉所迸發的驚喜,像是上衙門打官司的是程嬰之妻(引述《趙氏孤兒》),或此間人民的飲食是竇娥的羊肚湯、端午的雄黃、趙五娘的糠,在在令人莞爾。又因為是談「扮演」,導演李小平以戲服的穿脫呼應「角色上身」,並屢屢以線懸吊收放戲服,暗示演員在角色附身的時候有時就像是傀儡(只是升降過於頻繁有點擾人);而在十八王子一段,戲服又巧妙成了屏風般的道具,供角色/演員遮掩心事與窺看揣度。
魏海敏在這齣戲中演活了太真仙子的迷惘與怨懟,同時又因「角色上身」而以老生聲口唱出唐明皇幽幽生死別經年的心事,繼《孟小冬》之後又讓戲迷見識到她出入不同角色的功力。而溫宇航同時在三個角色間轉換(貴妃、十八王子、演員無名)一段十分精彩,尤其是演王子對貴妃改侍父王的控訴令人不寒而慄。相較於此,唐文華此次戲分較少,因為唐明皇的悔恨之情很多是透過戲神所啟發的演員之口唱出(大概因為如此,有些唱詞反而比較像是為了彌補他與他的戲迷—如我者—而寫,與角色塑造無關了)。而如前段所述,其他陪襯人物角色的表現亦可圈可點,讓人見識到國光陣容的整齊。
這是一部故事性與思想性兼具、場面與表演皆有可觀的作品。前半場在納悶著,不知道要將這故事放在虛構的哪個維度,但弔詭的是有一部分的趣味是來自這種不確定感所帶來的懸疑。導演與燈光也很成功地營造了迷離與虛實交錯的效果。儘管我喜歡這類智性的挑戰,但我還是覺得此劇訊息(視覺上與文字上的、劇情與思想上的)稍嫌過多,看完的時候覺得思緒有點混亂。感動有之、思索有之,但是目不暇給,分散了可以有的力度,是美中不足之處。皮藍德婁在上一個世紀的經典《尋找劇作家的六個劇中人》,讓腦中虛構的角色走出想像領域,化身具體人物,與正在排戲的演員與導演對話,要求自己的故事被搬演。戲曲在關照演員的技藝(歌舞)與處理故事之餘,也出現了這樣充滿思想辯證的作品,又散發古典底蘊,真是不易。
《水袖與胭脂》
演出|國光劇團
時間|2013/03/08 19:30
地點|國家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