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很忙,忙於解讀、被述說,有人認為她是心狠手辣的淫婦,有人同情她感情上的不自主,甘願為自身的情愛而犧牲。不管潘金蓮有沒有被「翻案」,她始終是個多彩的角色,從《金瓶梅》注視她、從《水滸傳》觀看她,似乎在情、愛、慾方面,都能有一個窺探的孔洞試圖理解這個角色。對於「潘金蓮」,我們還能有什麼樣新的視角、挖掘並開發出新的縫隙嗎?
栢優座《渣男!潘金蓮如是說》即以「眾聲喧嘩」的方式,試圖以不同的空間、人物詮釋挪動觀者的視角。不久前,弘宛然古典布袋戲團演出的《武‧潘‧西驚世殺人事件》,從三場不同演出形式以及觀看視角重組「武‧潘‧西」的敘事,【1】在我所觀看的場次中,【2】劇中明白點出武大郎因貪婪害死自己,貪於張大戶錢財、貪圖潘金蓮美色,如此引來殺身之禍,但在其他潘與西的姦情,以及武松殺嫂等情節並未有新詮釋。那麼,《渣男!潘金蓮如是說》將不同的觀看視角並置於同一演出時空,是否就能重新拼湊出一個新面貌呢?
演出DM上寫著「『真相』都是被設計出來的風向」,這句話也預示了不要想藉此觀看全豹,觀者所理解的只能是片面的、並且經過設計的。演出大致分為三個部份,一是裝置藝術空間,二是中間主舞台演出三個片段,三是四個小舞台(即場館內不同的演出場地與空間)同時進行演出。
裝置藝術空間包含各個角落的採訪影片讓角色現身說法、廁所內放置的色情書刊、性暗示的各種道具,二樓播放各種議論該事件的聲音以及《金瓶梅》的書頁展示。設置於各個角落採訪的影片,演員著現代裝為某個角色代言,以「某某如是說」疊合卻又模糊了角色,既是潘金蓮、又不是潘金蓮,較像是擷取了潘金蓮某些鮮明特質的女性,其他角色的採訪影片也有同樣特徵,將劇中角色投射至現今社會,觀看「現代潘金蓮」或「現代西門慶」等。「現代西門慶」可能可以對通姦除罪化發表議論,但那些言論也不能說便是「西門慶」的意思,畢竟是後人抓著「縱慾」一點對西門慶的逕行詮釋。位於各角落的角色,無法與劇中人物產生強烈呼應(也可能與觀眾沒有心思或時間細看影片有關),造成戲劇歸戲劇,與影片是兩個相異的脈絡與詮釋途徑。或許製作團隊也有意以另一種現代視角觀看角色的內心,只是在短促地時間內大量消化破碎的言論,讓人頗為頭昏腦脹。
而在中間主舞台的演出,依照故事的線性時間所發展,相較於其他四個小舞台的演出,主舞台猶如樹幹,堅實地定調著故事主線,並讓其他小舞台的故事如同枝枒各自發展。主舞台第一場為說書人吉助房的引言,並帶出武大郎與襁褓中的弟弟,此段或許為強調兄弟之情,只是匆忙帶過,略顯不足。第二場為武松返家,潘金蓮見之欣喜,由紅衣金蓮與藍衣金蓮共同演出,一個性格較為外顯,一個較為內化,一內一外道出潘金蓮對武松的動情,第三場為武松殺嫂,揭示了潘金蓮情感的失落以及破碎。這個主脈絡其實並未著墨於潘金蓮的心狠手辣,以動情連接被所愛剜心的殘忍,讓人感受到的仍是對潘的同情,而非對其淫亂受報的大快人心。
至於四個小舞台以「某某之間」作為命題,如《金蓮之間》、《官人之間》等等。首先觀眾在正式演出前允許前往裝置藝術區欣賞,之後進到主舞台觀看演出,接著再將觀眾打散到四個小舞台,小舞台演出結束,觀眾必須再回到主舞台,如此反覆兩回合,最後於主舞台結束演出。由於觀眾需要在特定時間回到主舞台,因此每一回合只能看到其中兩場小舞台的演出,每一次的選擇都決定了觀看的視角,而每一場的演出發放的小卡歌詞,背後是不完整的圖案,也拼湊不了全貌。
一開始觀眾對遊戲規則相當茫然,仍會駐足於廁所內的情色裝置藝術空間觀賞那些奇異的慾望世界,後來便發現,由於部份小舞台空間狹小,容納人數有限,無法如願以償地觀看每一場想看的戲;於是被馴化的觀眾開始懂得先搶先贏的道理,那些裝置藝術空間猶如馬拉松賽跑旁、誘惑選手駐足的邪惡食物只能路過,只有在部份開放式的空間尚未開演前,等待的觀眾們才有餘裕前往觀看。因此,包含影片與其他裝置藝術只能匆匆一瞥,並沒有太多時間消化。
筆者所觀看的四場小舞台分別為《武大之間》、《雲雨之間》、《官人之間》與《兩性之間》,四場演出正好以潘金蓮、西門慶與武大郎三人為主角。《武大之間》描述街坊告知武大郎,潘金蓮與張大戶通姦一事,武大郎反應淡然,表示已然知情,潘金蓮既是張大戶原有,又收取張大戶金錢,便默許兩人苟且之事。《武‧潘‧西驚世殺人事件》明白指出武大郎是死在「貪」字上,《武大之間》則凸顯武大郎的懦弱與無能。
《雲雨之間》與《兩性之間》皆為綠衣女子Goden Lotus Pan (潘金蓮,張育婷飾)與西門慶的情慾探索相關,在兩場戲上,西門慶對女人心思以及自己的慾望不盡感到困惑,Goden Lotus Pan是指導與解惑的角色,因此相較於其他紅衣金蓮(郭品彣飾)與藍衣金蓮(吳侑函飾)兩位「正統潘金蓮」,Goden Lotus Pan較像是對人的情慾瞭如指掌的女性角色,而非真正的潘金蓮。《雲雨之間》,西門慶表達對女性的渴望,不知如何討女人歡心,Goden Lotus Pan則一一述說男人應當具備哪些標準,在情場上才得以無往不利。《兩性之間》西門慶不知何以喜新厭舊、慾望無窮,Goden Lotus Pan以催產素與睪酮素等生理知識為之解說。
從兩個場次看來,更像是兩性議題的探討,脫離了角色本身的脈絡;再者,對西門慶的探究,多集中於「慾」的剖析,固然西門慶本是縱慾過度而亡,但對李瓶兒的真情,卻也難以說西門慶沒有愛過一個人,李瓶兒的逝去讓西門慶撕心裂肺:「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也!先是一個孩兒也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子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甚麼?雖有錢過北斗,成何大用?」【3】可惜的是,人們多注意西門慶的縱慾,卻未探究其情,西門慶對潘金蓮除了慾望有無真情?如何解釋西門慶對李瓶兒逝去的痛哭失聲不是慾望的結果?如果讓武、潘、西三個角色各自回到故事的脈絡,能夠跳脫「武松殺嫂」作為詮釋的唯一基礎,或許才能開展更多人物的面貌。
《官人之間》一場則由藍衣金蓮與西門慶對情的探問為主,藍衣金蓮表現對情感流轉的無奈,直言自己是被選擇的人生,她淡然地看著男人對她身體的索求,感到可笑、荒唐,而自己的情感卻無所依歸。這樣的視角,自然是對潘金蓮寄予同情的。
於是,潘金蓮很忙,觀眾也很忙,疲於奔命地穿梭於場館間各個角落,透過不同的孔洞管窺一豹。潘金蓮、西門慶與武大郎究竟還能如何被述說呢?猶如二樓空間裡各個角落的聲音眾說紛紜,吵雜、紛亂、各執一詞,可是卻看不見更多新線索。在期待著有更多面向的潘金蓮或西門慶被展現時,劇中隱約透漏著以「情慾」為出發點的詮釋途徑──潘金蓮為情所牽絆,西門慶為慾望無窮所困,「無情」的西門慶可以是渣男,身不由己的潘金蓮不能說是渣女,這樣的論調仍舊符合了一般大眾的理解與想像。那麼,無論挪移了多少觀眾的觀看視窗,更重要的可能是能否再鑿一洞,重新看看那一豹的模樣。
註釋
1、游富凱:〈「各自表述」下的未竟之言《武‧潘‧西驚世殺人事件》〉,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62720。
2、筆者觀看2020年10月11日14:30場次。
3、見《金瓶梅》第六十二回「潘道士法遣黃巾士 西門慶大哭李瓶兒」。
《渣男!潘金蓮如是說》
演出|栢優座
時間|2020/11/07 14:00
地點|台南新營文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