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凝視,結構深淵《神話學II:人造地獄》
4月
26
2022
神話學II:人造地獄(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提供/攝影陳藝堂)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15次瀏覽

黃馨儀(駐站評論人)


繼2019年《餐桌上的神話學》,藉由與亞洲五國表演者共同工作,導演 Baboo 與助理導演溫思妮,重新翻轉西方史詩文本《奧德賽》的詮釋視角,以物件探索「亞洲」這一過大集合名詞下的認知狀態;2022年「神話學」的第二部曲,莎妹則挪用但丁神曲,創造《神話學II:人造地獄》(以下僅稱《人造地獄》),藉由影像拼貼,揭露跨國移工處境,並在差異之外,看見嚮往西方的亞際(Inter-Asia)內部矛盾。

前往天堂的美德養成記

首部曲的《奧德賽》很快就被拿來蓋泡麵,《神曲》在此也是概念的直接擷取:地獄成為了移工的母國,與之對比,天堂則為「西方世界」。為了到一個更好的地方、開展更好的生活,移動成為必須。要能前往天堂,達成跨國移動,亦得由七宗罪轉換來的七項美德協助爬升。「七美德」由不同故事串成,並構成場景章節:藉由「謙卑」學習保持界線,不妄想一步登天;藉由「良善」雇主也練習對移工好一點。亦需要「慷慨」,向仍在地獄中的親友分放禮品,帶來一些天堂的恩澤;並保有「貞節」,穿著保守不誘惑,但要注意不管穿多穿少被侵害死傷都還是有可能。當然作為一個好的勞動力更需要「節制」、「勤奮」與「忍耐」。


神話學II:人造地獄(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提供/攝影陳藝堂)

演出中,觀眾坐在實驗劇場中央,被八個投影幕環繞,觀看印尼、印度、台灣、泰國、柬普寨與菲律賓六名表演者的天堂爬升美德養成記。其中又有著真實的案例:竊取藍鑽石的泰國移工,在科威特殺害後被藏匿於冰箱的菲律賓女傭,最後則是手無寸鐵的越南無證移工阮國非,遭員警九槍殺害的案件。【1】——當一個個場景推進,故事也終於落在「台灣」,伴隨敘事的聲聲槍響,不知是否有射中觀看者的心?六個國家中,菲律賓與印尼更是台灣主要的移工引進國,從事漁業、家庭看護與工廠工作,支撐了沒人要做的危險、骯髒、辛苦的勞動缺口,其中家庭看護工甚至不受勞基法保護。【2】

凝視影像的環形監獄

因為疫情限制讓跨國表演者只能以視訊連線方式進行演出,但《人造地獄》巧妙地以影像作為媒介,加強展示觀看與被觀看,挪移著「我們」與「他們」的距離。如演出起始,移工們的啟程畫面為當地景觀,或移動的風景。在較遙遠的敘事與海洋、鄉村、市集畫面後,回到唯一有著真人演出的現場:陳武康與跑步機,先以仲介角色連線,將原本旁觀的我們轉為「購買者」。遠方突然被拉進,這是個現代人肉市場。觀眾置身勞務交換的現場後卻又被拉開距離,補償現實的勞動力買賣被置換成出國行程,協助逃離現實。由此也顯示不同移動的階級意涵,同時讓另一個互動環節「你去過哪些國家」、「如果投胎你想在哪個國家」成為一個強力撞擊。

六國演出者經由zoom軟體演出,然畫面是經由後台分配,以不同形式投影到現場的螢幕上,加上部分預錄影像,也讓「何時為現場?」成為一個關鍵。這樣的提問亦給予觀眾看國際新聞時的真假判斷感,只是真假辨別的利基為何?會相信哪個觀點多一些?細緻的心理覺察也成為我觀看的樂趣之一。《人造地獄》中表演者多不扮演,而是以敘事者的方式對著觀眾說話,時而可能是自己的故事、時而是轉述的故事。敘述者會在不同的螢幕上出現,其他螢幕則或有設計影像輔佐,也可能什麼都沒有,於是觀者需要主動挪動去選擇要看見什麼。不斷發生的變動觀看,也挑戰著閱聽人的接收意願——你想要知道多少?而看見就真能理解嗎?


神話學II:人造地獄(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提供/攝影陳藝堂)

只是,對比於各個螢幕中無法靠近彼此的表演者,觀眾是有選擇的。因此,我們倒像是環形監獄中的獄卒,給予螢幕內的他者永恆與規訓的凝視,如同我們對於所有外來者的要求:要有貢獻的成為我們的一份子。【3】這也是飾演仲介的陳武康的位置。


天堂的視角,人造的地獄

演出開始時,跑步機便已啟動,應著生產要求,資本主義的齒輪從未停止過,並以此碾壓過螢幕中的每一個人。對比於移工所要習得的「七美德」,在中間映照而出的卻是資產階級的縱慾、暴食、貪婪、施暴與詐欺。對他人的規訓,是為了要滿足自身的慾望,這也是勞務代償的意義:因為我不想勞動(但還是需要跑步)。現場陳武康的汗水是真實的,每次中間的場燈亮起,運動的汗水便轉移了螢幕的淚水與血水,畢竟這才是多數現場觀眾置身的位置。

演出最後,疫情給予一切中斷的可能。現實中也確實因為疫情造成的國際缺工,使在台灣的移工有更多與雇主談判的籌碼。只是這樣的中斷真能帶來改變的契機嗎?螢幕上的眾人有著自己的生活,卻也因為「景框」限制著資訊的傳達,也是因這個限制,被凝視的對象難有選擇。【4】


神話學II:人造地獄(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提供/攝影陳藝堂)

最後的故事由印度表演者 Sharanya Ramprakash 講述:疫情期間因為交通中斷,騎700公里腳踏車帶著老父回鄉的小女孩,成為印度疫情的精神指標。感動的眾人說著要捐錢給她成為競技單車選手,她也不斷訓練著,卻至今仍未獲得任何贊助或資助。

就此可見,資本主義與全球化仍未停止,僅是歇息而已,只要天堂與地獄的定義不被改變。即使天堂中沒有「地獄」隨手可得的家鄉味,但為了更好的世俗生活,移動仍會發生。這也是此作可貴之處:這不僅是移工的個人敘事,更是整個結構的地獄敘事。【5】我們,也是完成這敘事的一份子。


注釋:

1、可參考公民行動影音紀錄資料庫新聞〈我兒子只想買頭水牛回家 —亡故移工阮國非父親專訪〉,網址:https://www.civilmedia.tw/archives/68311

2、泰國勞動力曾為台灣營建業主力,在2006抗議高捷與泰國經濟提升後,泰國勞動力不以來台工作為主要選擇。

3、此處呼應評論人張懿文〈入地獄去找思考的進路——《神話學II:人造地獄》〉觀點:「而每個在環形劇場中的人,再怎麼移動,都無法離開螢幕視點的凝視,有如法國哲學家傅科在《規訓與懲罰》中提出的著名環形監獄(Panopticon)隱喻——誰也無法逃跑、沒有人能離開這個系統和其運作的邏輯。」只是,回到18世紀邊沁設計環形監獄的概念,我們更像是全知的監視塔角色。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73439

4、演後看到泰國藝術家 Peerapol Kijreunpiromsuk 分享實際演出的狀況:「我們線上表演者像盲人和聾人一樣高度敏感,因為演出中暨看不到也聽不太到,劇院傳來的聲音很吵,卻對我們沒什麼幫助,只能聽到一些節拍聲,我沒有辦法知道現在我的聲音聽起來有多大聲、我聽不到真實音樂的level、看不到觀眾、甚至也看不到在現場的演員,我們只能放手和相信。」不禁也聯想到移工來台資訊缺乏的處境,以及傅柯在《規訓與懲罰》形容環形監獄的空間是「……小劇場,每個演員都是孤獨的,全然地個別化,也永遠可見。」(Foucault, 1979, p.200)

5、《神話學II:人造地獄》同步有一 gather town 「線上樂園」作品。參與者會在維吉爾帶領下,一步步爬升過七層地獄,掌握正確的美德之門,到達天堂——美國。在每一關如果選錯門就會留在地獄,並且閱讀到劇中的角色文本。不過,到了結局天堂也是動彈不得。天堂之路入口:https://reurl.cc/A7ngMY(開放到5/15)

《神話學II:人造地獄》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22/04/16 14:30
地點|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陳武康在機器前後調整速度,時而輕鬆慢跑、時而快速奔馳,他揮汗如雨、大口飲水,而不斷運轉的機器,與在機器紐帶上隨波逐流的奔跑者,帶出了無法停止的資本主義運轉系統的勞動邏輯⋯⋯(張懿文)
4月
21
2022
我認為《老派日常》說的是「我」與「我們」的「日常」故事,漫遊、聆聽過程中,店主、城市行走的路人、其他觀眾等都是劇場的「敘事者」,在這種極為普通的新舊交疊的日常裡,以城市的枝微末節作為象徵,得以體會、再現人與地方的溫度情感。
12月
19
2024
此刻回想《青春》,整體抒情風格的表現突出,舞台景觀與調度流暢鮮活,可列為個人近年觀演經驗中存在感相當強烈的小劇場作品;至於「青春是什麼」,或可視其以萬花筒的繽紛剪影回應此自設命題,可惜文本內容涉及時代記憶幅員與政經變遷廣泛,整體脈絡編織手法略顯隱晦、模糊
12月
18
2024
乍看之下,舞台上徒留物件,其他劇場元素,如演員、對白與調度,全部退位,彷彿是劇場中的美學實驗,實際上是向劇場外的世界隱喻了一場由下而上的革命預演。
12月
16
2024
水的流動、直擊心靈的片段式演出,從疾病、死亡、衰老,親情陪伴的痛苦到釋然,當觀眾能夠真的走上台去感受不同位置的角色,或許才能真正跳脫自己墨守成規的觀點,在即興創作與互動體驗中感受到生命的衝擊與真實
12月
12
2024
無論是《他和她的秘密》的論壇劇場(Forum Theatre),還是《錯・季》與青少年共同參與的集體創作,皆致力於構築感性共享與對話的場域。透過戲劇過程的推進,創造出新的感知方式,促使參與者對現實困頓進行超越與重新想像。
12月
12
2024
針對作品的意義來討論,本劇唯一的主題即是劇名,略顯單薄;縱然譯導楊世彭認為除了「真相」,還更深層討論了「謊言」的意義【1】;然則,也僅是一體兩面的層次。
12月
10
2024
從前作到此作,都讓人感到作品內裡含有一股很深的屈辱感,源自非常厚重、塵積的離散與剝奪,譬如當看到阿梅和Briggs在仿新村屋構的舞台上性交時,那是我們都有感的,殖民的傷痛。為什麼那麼痛的話要由女性來說?
12月
09
2024
讓我們能夠更進一步看清與推進思考,本劇所嘗試對話的當代難題:究竟什麼樣的「人」、「者」或者「眾」,才能夠在這個時代有效地統一起「沒有歷史」的主體形象,使之成為有效地置入歷史,乃至介入歷史的主角?
12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