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鞋與芭蕾的糾葛《點子鞋 2018》
2月
12
2018
點子鞋2018(劉人豪 攝,高雄城市芭蕾舞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776次瀏覽
徐瑋瑩(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兼具當代創意與芭蕾技術的當代芭蕾在台灣如何可能?《點子鞋2018》提供一個討論與省思的機會。

台灣舞者的養成過程中,芭蕾一直佔有重要分量。從第一代台灣新舞蹈家蔡瑞月那一輩起,芭蕾即是系統化訓練身體的重要技術。在台灣百年來舞蹈藝術的發展中,芭蕾雖然作為重要的身體訓練系統,但是相對於現代創作舞的蓬勃或民族舞的亮麗,以芭蕾身形技術為美學核心且持續創作表演的團體在台灣相對少數。此現象涉及台灣舞蹈藝術發展的歷史,包含文化政治、國際外交、教育制度等因素,在此先存而不論。現實面是,芭蕾在台灣一直是舞者身體訓練的一個重要體系,甚至是多數台灣舞者養成教育中最先接觸的身體訓練系統;然而,芭蕾作為一門具有特殊身體美學的舞蹈派系,在台灣舞蹈界至今仍掙扎著奮力茁壯。在此舞蹈生態下,1992年由張秀如成立的高雄城市芭蕾舞團與2004年開始的舞蹈平台《點子鞋》,即是希望為台灣的芭蕾開闢一片花園,藉此蓬勃芭蕾的編創與演出。《點子鞋》提供三十歲上下的年輕編/舞者創作表演,期待他/她們創意地傳承古典芭蕾的技術與美學。

《點子鞋》取名自英文dance shoe。「點子」是dance,意味舞蹈創意的無限開展;而shoe則是「鞋」。這裡的鞋不是泛稱任何種類的鞋,如高跟鞋、木屐、運動鞋、拖鞋等,而是限定於日常生活中不會出現、專屬芭蕾用的硬鞋。女舞者穿硬鞋上場是藝術總監張秀如的堅持,她認為這是芭蕾最直接與明顯的特徵。張秀如的堅持不無道理,然而在實際執行面上卻存在重重問題與張力。最直接的問題是,當大部分的編/舞者皆是以當代創作舞而非芭蕾為創作、表演專業,他/她們如何「變身」為芭蕾舞者,藉由芭蕾身體舞動邏輯感同(或挑戰)地編創出以芭蕾為基底的舞步?如何駕馭芭蕾嚴謹的身體技術,特別是穿上硬鞋後還能自在地舞/躍著?如何體現芭蕾修長的身形與氣質?甚至,如何透過芭蕾動作說自己想說的話、編自己欲表達的故事?雖然,台灣舞者大家都會芭蕾,但是不表示大家都是專業的芭蕾舞者。藝術總監立意良善的堅持在現實面上卻成為編/舞者最難過的關卡。

張秀如對芭蕾美學的執著與穿硬鞋上場的強調被視為理想,年輕一代的編/舞者有自己的偷渡方式。嚴格來說,大部分的編/舞者仍是以自己熟悉內化的創作手法與動作語彙呈現,這也是他/她們在短時間內不得不的作法,因此動作語彙夾雜著芭蕾、當代舞、甚至些許中國舞味道,芭蕾美感與技術不特別亮眼(例外的是以芭蕾為專業的郭蓉安的表現)。唯一能清楚辨識芭蕾的特徵是女舞者腳上穿的硬鞋。舞作中雖然女舞者都穿上硬鞋,但是實際透過硬鞋舞動的部分(如踮站)算來不超過整首(整場)一半。總的來說,女舞者使用上半身與手臂動作的清楚度、搶眼度、表達性勝過腿腳的硬鞋功夫,這是非戰之罪;一則是因為編創者專注於上半身所具有的表現性,一則是舞者並非專職芭蕾者。用嚴苛的眼光來看,女舞者的硬鞋表現稍嫌勉強,此外,硬鞋也限制了上半身靈活舞動的流暢感,這對作品語意的表達打了些折扣。男舞者因為沒有穿硬鞋的要求,身體的靈活度與表現性相對活躍與搶眼。如此,硬鞋對於堅持芭蕾特色的舞團重要與必需嗎?

我認同張秀如的觀點,在芭蕾養成過程中,硬鞋訓練的確是不可或缺的部分,因為硬鞋的訓練打造了芭蕾舞者特殊的身形線條與舞動美感,這是其他舞種的訓練無法取代的。然而,是不是一定得在台上穿硬鞋才稱得上是芭蕾舞團,此問題有待討論。我以為專職芭蕾的編舞者與舞者即使脫下硬鞋跳舞,仍能展現長年積累於身體的芭蕾氣質與身形線條而不走味。就今年的《點子鞋》而言,問題似乎不在於穿不穿硬鞋,而是大多數編/舞者本非芭蕾專長,自然難以發散芭蕾特有的氣息與腿腳功夫。要強調《點子鞋》是以芭蕾為核心的創作演出,最關鍵的是培養一批專業的芭蕾舞者,讓她們不論穿不穿硬鞋,舉手投足都散發著芭蕾氣息,而後,才能在此堅實的基礎上創新芭蕾或以芭蕾技術、美學為反思對象來「反芭蕾」。

回顧西方芭蕾發展史,硬鞋的出現是有其藝術與社會條件的支持;硬鞋是十九世紀的產物,為了營造女舞者仙女般輕盈夢幻的舞姿。在此之前的十七世紀末,女舞者穿著有跟鞋子,而後因技術(跳躍)的需求變為無跟平底鞋。從歷史縱深思考,硬鞋在芭蕾發展中是為了技術與舞作類型表達上的需要而產生。硬鞋是工具,是為了達到特殊藝術表達的中介。芭蕾系統出身的當代編舞家威廉.佛塞(William Forsythe 1949- )在1980年代末更將芭蕾穩固的身體美學去中心化,讓女舞者穿硬鞋卻傾斜、快速的踮轉,製造危險的視覺快感。這類舞作的里程碑是1987年為巴黎歌劇院編創的 ”In the Middle, Somewhat Elevated”,首演由大牌舞星紐瑞耶夫(Rudolf Nureyev)和年輕的西薇.姬蘭(Sylvie Guillem)共舞。”In the Middle, Somewhat Elevated”之所以能翻轉芭蕾技術與美學,不只在於編舞者與舞者都是有超高芭蕾技術的國際舞星,還在於威廉.佛塞有一套特殊的動作創作理論系統。芭蕾在歐美之所以能不斷革新與進化扎根於其四百多年來的傳承與面對每個新時代審美需求產生的內部革新。這是台灣芭蕾的發展無法(也不需要)相比,卻可以借鏡思考之處。

回到《點子鞋》要不要穿硬鞋上台的討論,西方芭蕾進程的回顧提醒我們:硬鞋是工具,是達到特殊藝術表達的中介。我想大膽的假設與提問,倘若《點子鞋》專長現代舞的舞者們在舞作練習中穿硬鞋(為了達到特殊的身體運作美學),但上台時不穿硬鞋,會產生怎樣的效果?會更向現代舞味道趨近,或是,反而能不需顧慮腳下的硬鞋及其所帶來的限制,而能更自在的舞出內化於己身的芭蕾韻味?更令我好奇的是,倘若編舞者不以芭蕾為前提編創,這次的作品會有哪些不同的發展?換言之,為了逼近芭蕾的美學要求,這些編舞者調整了哪些不同於過去習慣的創作手法?這些實作層面的問題需要反身性的思考與討論,或許能為《點子鞋2019》照見一絲未來努力的方向。

《點子鞋 2018》

演出|高雄城市芭蕾舞團
時間|2018/01/27 19:30
地點|高雄文化中心至善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此次北藝大的詮釋,不僅忠實再現碧娜・鮑許的編舞語言,亦展現了臺灣舞者的生命力。泥土、汗水與舞者的呼吸,使得這場重現充滿了屬於這片土地的獨特感性。
1月
28
2025
編舞家賀連華以《孤挺花》代表臺灣女性的溫柔與堅強,將母親—賀莊枝女士作為核心人物靈感,描述在平凡之下卻能擁有無止盡的愛,厚實且堅強的付出,看見母親與女兒間的情懷,無私的將愛奉獻於家庭。
1月
28
2025
北藝大舞蹈學院所演繹的《春之祭》展現了少男少女的稚嫩,和對傳統毫不質疑的信念,強而有力又精準扎實的肢體展現,替時代劃出一道嶄新的樣貌、讓經典保存得更加璀璨與深刻。
1月
28
2025
此刻舞者的肢體語彙不再是技巧的展現,而是自我與文化之間的對話,流暢又矛盾的動作軌跡,引出舞者在多元文化背景下所面臨的身分困惑與內心掙扎。觀者也深切的感受到舞作對臺灣舞蹈教育的反思,究竟是在塑造一種融合的美學,還是在培養無根的雜糅?
1月
20
2025
編舞者賀連華將佛朗明哥的激昂與臺灣女性文化的溫柔堅韌巧妙融合,從中闡述了親情愛的真諦和情感交織的過程,這樣的雙重結構不僅是對佛朗明哥精神的致敬,也在舞台上展開了一段關於母親、女性與愛的故事。
1月
19
2025
這三部作品不僅邀請觀眾進入一場身心的冒險,也提醒我們面對內心的混亂、愛情的流轉與人生的漂泊時,如何找到屬於自己的節奏與釋放。混沌不明,往往是最穩定的存在。
1月
02
2025
透過多重視角,作品呈現出移民在遷移歷史、家庭關係與國界之間的矛盾心境,並以移民後代的視野探索戰爭與移民經驗如何跨越時代與地域的界限,進一步轉化為代際之間的身份迷霧與文化矛盾。
1月
02
2025
我想,這是《我的名字,Kim》在此刻的臺灣演出的意義,不僅是新住民、新住民之子,對在不同時間階層來到這片土地的人們亦是:尊重與容許差異,彈性流動的雙重認同。
12月
19
2024
對於三位舞者各自想表述的情感,透過身體的質地、表情的變化與彼此之間相互合作又抗衡的轉換下,讓我能明顯感受到他們想表達的情感投射和意涵。最後都爭累了,三人都躺在地板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將歸回原點。
12月
1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