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靜沂(專案評論人)
今年邁入第二屆的「人權藝術生活節」,活動主題「異端的回聲」對應過往威權年代,不同族裔、身分的人們遭害於白色恐怖的歷史。不過,一場溫馨雅致、具藝術美感的開幕音樂會,是否稀釋了人權這麼個沉重主題,又或者,反而藉此音樂藝術的饗宴,讓人願意再度憶起曾在台灣土地上因遇害而休止的生命與聲音?
《提燈上路》開幕音樂會由馬世芳主持;甫開場,他便以理性、知性兼具的風格,帶我們進入這個由傷痕與痛苦烘托出的主題。他提到,藝術的力量在許多人不認識人權歷史之時,能發揮最大最大的影響力,也認為一篇文章、一場戲、一部電影、一首歌,有時可能超過千言萬語或種種教條;這時,說故事的能力很重要,能讓一代一代的人認識這些故事。的確,這場音樂會透過節目的編排設計達到了上述效果。
雖然僅有四組表演者,但分別代表不同的「異端」,以至於我們時而被優美的歌聲給吸引,沉浸於藝術、美學的饗宴,時而透過演出者充滿爆發力的音樂或短講,頃刻間從聽覺、視覺的感官體驗中醒覺,進而了解到這天晚上我們之所以坐在這裡,並非只是為了緬懷一些什麼或鑑賞音樂,更重要的或為透過藝術開啟反思,關乎──當過往「異端」的聲音藉由藝術形式再現,國家機器的暴力是否被譴責?歷史的轉型正義能否邁向實現?我們的人權是否持續進步,少數族裔的弱勢情境是否被翻轉?
與未能謀面的音樂家爺爺對話
開幕演出者高蕾雅與保卜的演出,攸關生長於日治時期的鄒族音樂家、政治家與教育家高一生。主持提到,高一生在民國時代因為《叛亂罪》被槍決,所以蕾雅並無機會直接與這位頗負盛名的外公面對面,而是在他遇害後,才在成長過程中慢慢透過族人、親友描述及他留下的音樂作品,認識與追尋這位外公。除了三首高一生的音樂之外,蕾雅也透過〈千風中可否有你〉的音樂創作與爺爺對話;從縈繞日語、日本文化與鄒族文化交融的演出,可以感受到其迥異於當今許多原住民族音樂人專注於回到族語、部落古老歌謠的路徑。
提燈上路 開幕音樂會 表演者高蕾雅、保卜(施靜沂提供)
藉此我們了解到,原住民族部落社會與當代國家體制的相遇,數百年來歷經的過程繁複而難說,「殖民」、「同化」的控訴概念與詞彙似乎不足以概括所有故事。高一生許多日語創作的作品,使其在當時被許多不同族群的人們聽見與認識,而其孫女的創作與詮釋,則讓那遭到白色恐怖截斷的音樂旅程得以重新翱翔;無論從歷史、族群或音樂傳承的角度來看都意義匪淺。
此次蕾雅演繹最成功者,莫過於兩首爺爺以音樂書寫部落及家人之作;〈春之佐保姬〉為高一生在獄中所寫,歌名中的佐保姬在日語中意為守護神,春這個字為歌者奶奶的中文名,因而表達出作曲者即使人在獄中,仍想守護妻子的情意;另一首〈星語〉以鄒語寫成。即使聽不懂鄒語,聽眾仍能由淺入深地隨著歌聲與旋律,慢慢進入到高一生以族語描繪的鄒族山林與部落;在歌曲營造之深邃、靜謐的音樂世界中,作曲人、歌者似乎與繁星、宇宙、萬物開啟了對話,而部落的花樹草木也在萬物皆有靈性的視域中變得立體起來。
在感性音樂引領下,短講「回家」的夢想與「部落台灣」的願景
相較於開場者縈繞濃厚思念與情意的演出,另一組原住民音樂人巴奈與那布,則呈現出參與原住民運動在二人身上留下的痛楚與痕跡。在彰顯與年輕族人不一樣的發聲位置的同時,他們的獻聲也提醒我們,人權議題不只攸關白色恐怖的歷史,而是每天每天,活生生上演於生活中的不同角落。
這晚,先於那布出場的巴奈頭戴花環、身著藍色牛仔裙裝,掛著甫獲得金音獎評審團特別獎的笑容亮相。原以為今日仍會談論「沒有人是局外人」、「一起陪原住民劃出回家的路」的話題,但她在演唱之前發表的短講,反而使其音樂演出成為有助於思索人權議題的感性背景音樂。這樣的呈現讓筆者印象深刻,可說見識到了社會運動家如何活絡地運用音樂、藝術,啟動觀眾深思原住民歷史、土地轉型正義的課題。
她先是笑笑地提到,自己在許多場合「很黑」,感謝主辦單位邀請她來;然後話鋒一轉,提到「這塊土地上有許多被遺棄的人」,談到外省朋友向她傾吐,在台灣有種「被遺棄的感覺」,因而期盼回歸祖國;接著,更持續分享如何回應外省朋友的心事;大意是,如果台灣「回歸祖國」,原住民怎麼辦呢?原住民幾千年來就在台灣生活。可見今日的巴奈,正以更為清晰、高遠的角度梳理、重構台灣多元族群的關係,這種原住民族對晚到族群的「接納、承認」,也彰顯原住民族不願淪為排他的、種族主義的良善一面;就像巴奈的短講,從體會「被遺棄的心情」出發,提醒我們,這塊土地還有許多沒被照顧到的人,或也隱隱指出「人權藝術生活節」的努力方向,意即,人權的進步或許意味著無論你是誰,你的心情都不該被忽略!
緊接著出場的那布,其演出也由短講開啟。這位內本鹿的布農族,過往很少在公共場合說話,這晚他一開口,說著說著竟哽咽了。他的短講本身就是演出,又或者說,那走過威權時代的真實心情在離白色恐怖、社會運動頗有一段距離的我們看來,頗具渲染力,彷彿一場太過感性、超現實的「演出」。髮色略顯花白、頸上掛著「沒有人是局外人」的黃色毛巾,那布難過地提到,前幾日他看著晚會所在之「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上頭殘留的高牆與鐵絲網,想像著曾被禁錮於此的生命,他們心中如何絕望?那映入眼簾的「精誠團結、同仇敵愾、刻苦耐勞、冒險犯難」,就是當時威權時代的政府所喊的口號。那布進一步反問:他們當時究竟在對抗什麼?為什麼做不到「精誠團結、同仇敵愾」就要讓人丟失性命?
那布的短講愈發慷慨激昂,並在對台灣民主的感謝與「部落台灣」的願景中作結;他說,感謝台灣的民主前輩,在他們生命、血汗的拋灑下,台灣小小的原住民才能夠在總統府外、六坪大的帳篷空間,讓「原轉小教室」運作一千七百多個日子;而原住民之所以不願「回家」,就如同巴奈現場適時的默契應和、提點,不是因為喜歡待在外面,而是因為只有持續抗爭,才感覺到轉型正義仍有被實現的希望。
巴奈演唱時,投影片播放之中正紀念堂外面的夜晚燈光、總統府外的「原轉小教室」,以及那布、巴奈以族語共演〈也許有一天〉時,播放內本鹿族人「尋根、回家」的錄像,可說回應著「提燈上路」的音樂會主題──所謂的燈,或許指涉希望,意即:「如果政府把事情做得更好,台灣人能再謙卑一點,把台灣當成台灣的部落也好,先來後到,一起用智慧、善良在這個部落好好打拼,一同經歷、享受別人的痛。」【1】這塊土地或許真的可以給台灣的下一代希望。
從白色恐怖遭難者的經歷,唱出民主、自由如何得來不易
值得一提的是,在蕾雅與巴奈之間演出的百合花樂團,並不與原住民轉型正義相關,但他們用台語演唱的〈假使我是一個女人〉改編自白色恐怖受難者蔡志愿先生的生命經驗。演唱時,投影片也播放出蔡先生的歷史文件。
根據創作者林奕碩,蔡逃亡期間曾為了避人耳目而偷竊並穿上女裝,還到美容院做頭髮;這首歌在留著長髮的男性藝術家林奕碩唱來,頗具說服力地開啟另一種對性別的想像與思考;不僅攸關創作者分享的,假使蔡志愿為女性,是否就不會遭害?也藉由對女性形貌的刻畫與思路,讓我們對當時女性的處境產生好奇:威權時代的女性是否因為沒有發聲的位置所以「安全」?那到了今天,我們就經常能以自己的名字、真正的身分說想說的話了嗎?
即使百合花樂團自承,其音樂風格有些躁動,但筆者聽來,所謂的躁動恰恰正是「異端的回聲」;因為不被聽見、感受不到希望的光,所以躁動;無論是少數民族、女性或遭鎖定、迫害的白色恐怖受害者,應都不乏類似經歷。
提燈上路 開幕音樂會 表演者百合花樂團(施靜沂提供)
最後,即使壓軸的林生祥因為手指受傷而無法完整發揮其彈奏與唱功,仍為演出做了餘韻繞樑的結尾。其與大竹研共演的〈百年追求〉,再現了白色恐怖受害者林義雄一家遭遇的「林宅血案」及發生在美國的「刺蔣案」。然而,台灣民主即使走過「百年」,仍有許多傷痕沒被撫平。因而,當今我們的國家才以「原轉會」、「促轉會」的任務編制,分別處理族群、個人在威權時代遭受的迫害。
換言之,一場開幕音樂會或許沒辦法「改變」什麼,但就像是一整個人權議題的引言,指出這個議題的必要性,並引著我們從一些重要的切角重新閱讀、看見那隨著時代向前,而漸被遺忘的傷痕史;同時,也藉由不同身分藝術家的發聲,再次提醒我們,歷史很容易重蹈覆轍;民主、自由、人權不是憑空而是奮鬥而來,唯有守護好我們的家園與發聲的權利,台灣這塊土地才能繼續看見希望的光。
註釋
1、節錄自巴奈、那布的短講台詞。
《提燈上路》
演出|高蕾雅Yinguyu Yatauyungana、保卜•巴督路Baobu Badulu、百合花、巴奈、那布、林生祥、大竹研Ken Ohtake
時間|2021/11/20 19:30
地點|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