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獨樹一幟的劇場風格著稱的河床劇團,過去多以不同領域秀異藝術家的精神世界為靈感,提借出某種「心領神會式」的「對話」如:超現實畫家馬格利特(René F. G. Magritte)、劇場藝術家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法國詩人波特萊爾(C. Baudelaire)、日本視覺藝術家草間彌生(くさまやよい)、歌劇音樂家華格納(Wilhelm Richard Wagner)、台灣詩人夏宇等;感覺都是跟高手過招,而且不管怎麼化成,最後總能一貫地保持「河床」的意象風格。此次改以台北市高中女生為對話對象,一群孩子以上大人未滿的青少年,並且是肉身實際參與式,結果格外令人好奇。
作為河床的戲,《停格》難得出現了「台詞」——手札日記式的喃喃自語,流動在少女的嘴上以及文字打在牆上——且時間一長逐漸有融化為背景的傾向。開場不久,兩個女生手牽手拿著自拍神器,從中門走入房間,自我盯視的臉孔特寫就投影於牆壁,令我聯想起1994年的高中女生自殺事件。直至女孩之一倒地,另一個直定不動,這個聯想鎖鏈轟然斷裂。一把白粉灑在地上那女孩的臉上,湮滅了她的五官,另一個鎖鏈重又打開,但已然是別的故事。像這樣不斷創作出一個又一個耐人尋味、耽入想像的意象,是河床的強項;這些意象並不作敘事性的連貫,而彷彿一個個突然闖入腦中的畫面,倏來倏去、碎裂流散、突梯轉向,一次又一次取消或推翻人們閱讀符號的系統慣性。而人們便從中自由選取,各自拼貼出自己的閱讀。
十二名少女,或單獨,或成隊,或三三兩兩,從不同出入口走上舞台或安靜離開,構成意象片段。這次舞台不是逼真到奇詭的典型家庭內室,而設計為開口面向觀眾席的ㄇ形素壁,內一層,外一層,像一座開向觀眾席的庭中庭,三面皆門,四方迴路;整體較為中性、開放、流通,把空間定義讓給投影和表演者來完成。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少女隊中唯一的成人女子(鍾莉美飾),她站在圍庭中央,影像在地面潺潺流動,彷彿一個個檔案櫃在她腳下打開、闔上、陷落,使她無法移動半步。從各迴路或門洞進來的年輕女孩,有如過往的自己,在記憶之洋中照面;又或如不同選擇下的自己,識不識已無妨。森冷的牆好像複製機,魚貫地走出一個又一個面容神韻相似的女孩。
但在某個時刻,成年女子又恍如少女們的母親,推著小推車出門野餐,而原本溫暖愉快的親情場景,卻又在瞬間脫軌失格成為暴虐餵食。最後,如同教室的平光燈管下,少女們紛紛入座,猶如她們的學校日常停格,望著黑板的方向(實際也是觀眾的方向),看似一致,其實各自沈緬、發呆、騷動不安;而比所有語言都更顯得真實的聲音竟然是,她們的校歌,規訓化的歌聲。或許那也喚起了觀眾的青春回憶:成長,其實是一連串規訓化的過程,是我們在想像中撐開了隙縫的存在。
這或許只能說是我的閱讀。意象一如以往是觸媒般的碎屑,漫撒於心靈邊際,提供有心人自行織網。
《停格》
演出|河床劇團+中山女中
時間|2016/09/09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