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翔(專案評論人)
去年(2020)9月,「《他們的故事》—素人演出雙年計畫」在五個月的親親舞蹈工作坊後,曾進行第一階段導覽式演出。【1】當時二十位左右的學員,其中十四位於今年再度相聚,接續第二階段的劇場演出《他們的故事》(以下簡稱《他們》),為雙年計畫帶來最終的展現。
儘管計畫強調「素人」,然而觀看過程很快便與「素」可能指涉的意涵(舞臺經驗較少、非所謂專業表演者等)脫鉤,反而舞臺何以持續動起來,過程更吸引筆者注意。如何在舞臺上表現自在的模樣,或許已非第二階段著力的方向;更進一步,一群來自相異背景、世代的表演者,如何交織彼此看似不相連的記憶,共同以身體書寫他們的故事,很可能是本演出相對重要的觀察角度。換句話說,《他們》表演者身體的開放性,在舞臺上已無明顯的背景或經驗上的差異,群舞時個個能量均衡飽滿;然而,觀眾該如何在群體裡,閱讀專屬個人的記憶?很個人的抒情,又是如何感染到舞臺上每一具身體,形成共同的文本?動起來的,會不會已不只是眼前,可見的十四名表演者?故事,又渴望說給誰來聽呢?
這些問題,或許得從演出的兩個層面來看。首先是「空臺」的設計。將近兩小時的演出,大半時間都是如此,道具微乎其微。舞臺看似提供表演者身體最大、最自由的表達空間,不過同時也意味著想說的、想展露的身體得夠大、夠強健,或者夠脆弱、夠坦率或夠彈性等,足以支撐起空無一物的黑暗,從中顯影並牽動觀眾的目光,傳達才更有可能。從起點來看,在場上遊走是燈亮後第一個編排,彼此相遇、觀察與學習,隨即某些角落開始發展零碎的局部群體動作,如手臂甩動、軀體搖曳、即興流動等。這儼然像是將排練場初始發展過程給橫移過來的場景。一人突然拿起麥克風,訴說漢人渡海來臺的歷史,最後眾人齊聲呼喊「他們的故事就是我們的故事,我們的故事就是現在的故事,就是此刻……」。身份與時間由此穿梭交會,儘管眾人來自四方,但接下來將不僅是個人的抒發,裡頭可能也有他人的記憶、我們的記憶,甚至不只是記憶,而是身邊正在發生的事情。當注意力從自己移轉到群體,或者與群體、地方連結,也就不難看出,何以接續編排表演者維持遊走狀態,並以第三人稱的口吻,一一介紹、映照彼此。初始流動的速度感與節奏頗佳,只是,為了在遊走中準確執行次序,明顯可看到某幾次的銜接(將麥克風遞給對的人),產生路徑些許卡頓的狀況,但也因此設定,場面疊加的動能得以維持並累積。因著動作與現身(被介紹),個體逐漸承接相連,舞臺也逐步暖身驅動,彼此的關係越發緊密,最終,每一人都不再獨身,就算舞臺上僅存一位表演者,我們皆無法忽略黑暗裡,在背後支持的群體力量。於是,《他們》所展現的身體,在彷若毫無浮木可安身的空臺裡,顯露耀眼、開闊的自信,以及使人悸動的純粹魅力。身體已不只是動作的載體,更是蓄積能量的場域,準備給人生再次發光的動力。
光潔的自信,讓個人的記憶演來相當深刻。例如眾人在場上不停垂直奔走,烘托表演者吳孟渝在臺南騎機車的經驗。她沿著蜿蜒街巷尋覓,挖掘個人在地的美食指南,正洋溢著幸福與滿足。但場景隨即轉變為一列隊伍,躲藏在她身後的手,不斷趨前捏揉她的臉部與身軀,神情痛苦且身體不知所措。連結前段眾人的移動,這般景象似乎不只是她個人的經驗,舞臺上其他共謀的群眾,很可能也同步形塑著某種在地飲食文化與社會價值約束的內在困擾。又如表演者梁瓊芬將排練經驗與自己個性扣連,回訪工作坊相見歡的第一天。自認好相處的她,無心數落眾人一輪,所有人起先背臺而坐,最終全部中槍倒地,徒留她直面觀眾,納悶問道:「我真的是個怪胎嗎?」在此之前,她細數自己名字的由來、年輕時婚嫁的趣事,皆逗得觀眾笑聲連連,難以想見,後續場景竟是前述那般內疚與難堪。這些被搬演的記憶,對於表演者而言之所以深刻,不難發現其中皆帶有表象與內心衝突的層次,藉由舞臺呈現,很可能伴隨著某種一次次逐步釋懷與和解的進程。表演可以與記憶保持一定距離,表演也能夠與自己再一次親密。就《他們》而言,空臺帶來對彼此的需求與信任,儘管是極其個人的專屬記憶,觀看時也不得忽略這兩年來,整群表演者共同建立的親近關係。願意翻出自己不易面對的糾結,使紛亂內心的梳理過程構成眾人共演的文本,互相在對方的場景裡,修補關係、凝練信心,如此不容易且真誠地表露與協作,再再讓臺下觀眾反覆咀嚼且為之動容。
其次是關於身體的處理方式。紙本創作理念有一段這樣的敘述:「……因為大多的素人沒有接觸過情境式肢體表演方式,在時間有限的情況下,我們為了避免在表現上增加的困難度,因此也從他們與故事內容討論出相關的生活化台詞……」筆者演後才閱讀節目單,藉此了解到編舞家賴翠霜對於本製作表演者的思考。這無疑是《他們》頗為亮眼的地方:讓表演者說話。如果語言便能清楚傳遞故事,那麼何須舞蹈來「再說一次」?反面而言,倘若肢體能力有限,那麼語言果真能填補或豐富未盡與空缺?在不同段落裡,台詞的對象有不同的表現手法,例如前述的吳孟渝、梁瓊芬,以及分享兒時「撿戲尾」記憶的表演者葉美娥,皆是選擇直接對觀眾訴說;某段母親對小孩連續性的訓斥,則是對著情境中的角色;此外,也有表面看似不語,但肢體透露波淘洶湧的聲音,正於內在高速翻攪(某段表演者著紅衣、吊帶裙,後腦勺戴上童真面具,背臺跳房子)。種種台詞的操作,顯然已將時間與記憶給空間化,裡頭正安置著不可見的身體,可能是過去的、難以現身的、重新認識的,也可能是別人的、渴望擁有的或尚未遇見的。相對於肉身,這些不在舞臺上具體可見的身體,並非不存在,也並非被藏匿,而是藉由台詞來使之「再次可能」。換句話說,台詞令表演者召喚出記憶中的身體,得以與之同臺共舞、對話與省思,同時也藉此凝聚、壯大群體的張力。這不僅需要訴說的意志,更得要有被看的勇氣。是以,語言與舞蹈的關係,在《他們》裡仿若身體於不同空間條件表達的造型。身體的型態該如何表現,除了動作以外,仍然有其他場域的可能性。無論如何,一旦記憶得以動起來,便開啟了重新認識自己與世界關聯的契機;與他人一起動起來的記憶,不再只屬於自己,而是互相在身體上,共筆書寫出來的「我們的故事」。
某種程度上,素人不一定僅意味著表演能力的差異,而是隱含有其他職業身份、曾離開表演好一陣子,或者非曾受過長期專業訓練的表演者等。倘若有其他呈現自身的方式,為何非得選擇用兩年的時間,在舞蹈、肢體、舞臺裡,釀造這僅僅一個週末、兩日、三場次的演出?就算滿座,觀眾也極其有限。這樣說故事的方式,究竟渴望對誰傾訴?線上展演日益蓬勃的此刻,實體舞臺、有溫度的燈光、在流汗的身體,對於他們而言又存在何種意義?故事,在舞臺上被訴說的不可取代性又是什麼?
《他們》帶來的影響力,或許不單單只是這幾場演出便可說盡,來自服務業、教育、家庭、藝文、設計、工程與研究背景,甚至從行政工作退休的表演者們,經驗身體的方式已產生一定程度的變化,這些經驗很可能在演後,透過他們潛移默化至舞臺以外的各個領域。在那裡,又還有多少東西值得挖掘?也許,他們的故事注定未完待續,因為聽故事的人顯然尚未離去,有人想聽,人便有說的必要。由此看來,說者和聽者,從何而起?誰才是自己呢?
註釋
1、相關演出評論,可參閱評論人楊美英〈素人、地方,起舞為何?《他們的故事》〉,表演藝術評論台。從文章中可理解到,親親舞蹈工作坊參與的學員,也就是《他們的故事》表演者,實際上多是具有某些表演經驗者,並非零基礎的完全素人。
《他們的故事》
演出|賴翠霜舞創劇場、親親舞蹈工作坊學員
時間|2021/11/13 14:30
地點|台江文化中心台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