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刺正常的偽善假面《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
8月
06
2020
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空表演實驗場提供/攝影林峻永)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725次瀏覽

黃馨儀(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以下簡稱《正常人二》)延續首部曲的精神,不強調於「障礙者」的障礙與缺乏,以此喚起同情,也不是一味的追求多數人的「正常」,而是知曉與接受自己的「非常」後,在差異之間,有屬於自己的「如常」。【1】反而持續戳刺著所謂「正常人」的偽善假面,直視障礙者的現實與如常進程。

首部曲可說是謝筱君的獨角演出,到了二部曲又加上了不同障別的五位表演者,由此也拉出不同的障礙層次。第一個場景中,表演者一個個以自己的方式移動到舞台,或是行走,或是乘坐輪椅,各有姿態,也看見即使是同樣的障別,仍有不同的狀態與處境。在跟隨的觀看中,不禁開始思考我們想要定義的障礙狀態到底是什麼?每個人的「非常」差異為何?並且也看見不僅是常人與障礙者,障礙者之間也需要彼此交互轉譯、溝通需求。

《正常人二》以不同的方式在處理這樣的轉譯,首先是現場提供給觀眾的手機聽打服務,再來是表演者應萬年在肢體抽象場景的口述,以及聽障者邵麗萍在過程中的手語、對於口罩影響讀唇語的反應。而另一個我無法直接辨識障別的表演者黃郁清則又有自己的姿態,很在自己的世界裡做自己,於她,團隊又給予了不同的空間,甚至容許她特立獨行「不表達」。這樣的轉譯過程,也在在展現了表演者們的特殊性,並且叩問試探著劇場的多樣與包容。

但在給予障礙者所需的非常空間時,團隊卻也藉由奇觀化表演者,設下給予一般觀眾的自省陷阱。在說了不能融入灰熊群的綠熊故事後,兩名表演者攙扶無法自己行走的陳怡然,倒數三二一,邀請觀眾「見證奇蹟」,讓她自輪椅上站起;又或是陳怡然花了比大家多倍的時間戴上口罩,等待她完成那刻,台上台下共同鼓掌(對比黃郁清完全沒有表示戴口罩的意願)。當下我其實無法加入鼓掌,畢竟這樣的「奇蹟」與「努力」太刻意、太符合社會期待的障礙者形象了──障礙者被作為一種勵志的象徵,以自身意志和努力去完成常人的正常想像。終究,我們還是想要綠熊成為灰熊?

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空表演實驗場提供/攝影林峻永)

另一個戳破面具的時刻為腦麻表演者陳冠華在衝撞其助行器、與助行器共舞後,邀請一位觀眾上台,彼此描述各自腳的形狀與樣貌。兩者的對比很直接且殘酷,觀眾正常的腳對比著他無法伸直的腳,即使兩人都有著相似粗細的腳踝,作用卻各自不同。雖然看見差異,但他們終能和善笑著說著各自的好,直到最後陳冠華詢問觀眾願不願意和他交換雙腳?台上觀眾與台下我們都不免一愣,「要交換多久?」、「一個月還行但更久好像就沒辦法。」問句背後隱藏著我們無法給予的直接拒絕,而當觀眾終於可以下台時,現場響起了掌聲。在這一刻我也情不自禁跟著鼓掌,卻又被自己驚嚇。我為什麼在鼓掌?是否是在對那位觀眾表示支持,因為她代替我渡過了這尷尬的提問?或許這背後的實情就是,無論如何談論尊重與共融,我們其實都自視著幸運、帶著憐憫,慶幸自己不是那一個障礙者。

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空表演實驗場提供/攝影林峻永)

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空表演實驗場提供/攝影林峻永)

《正常人二》一次次地戳破了偽善的假象,不提供表面的溫暖,而是直面「正常」與「障礙」的分歧,並於其中找到交集。障礙者有其需要,卻又不希望被過份特殊化,尤其是被無能化,他們同樣經歷著悲喜、以自己的方式行為與生活、有衝突與遇見。相比於被非常化,更需要能適性而活,如同應萬年說著自己只要做靜止的活動,便一點障礙也沒有;邵麗萍以手語作為聾人的母語;小天使黃郁清需要自己的空間讓自己做自己;陳怡然以自己的障礙身體作為舞台,找到有限中的無限;陳冠華提問著障礙者能有的隱私與性生活。他們的需要,如同我們每一個常人的需要,只是形式不同,也需要更彈性的規則建構。《正常人二》的劇場演出給予他們一個被看見且能大聲表達的舞台,而在表達與倡議後的下一步,或許更能由走過第二年的謝筱君身上看見:「我不想再遵守你們的遊戲規則了!我要玩我的遊戲!」──由妥協地爭取、耐心地溝通,轉向主動的自我建構。只是,能到這樣狀態的又有幾人?

最後一景,表演者拿出繽紛的衣物與道具,玩耍披掛,無有顧忌的開心潑灑。彩色的物件對比眾人黑白服裝,以及似乎標誌著障礙的身體塗鴉,為自己建構了不同的彩色人生。只是在自我宣告後的彩色,卻似乎有點勉強,玩樂著虛無。這是否又是種被迫樂觀?如同陳冠華所說的,要與人為善才能得到幫助?再最後,表演者們共同被透明塑膠布覆蓋著,成為「群」,僅透露呼吸的起伏與隱約的最後色彩,而某人在其中亮起了燈,隱隱照射與閃亮。

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空表演實驗場提供/攝影林峻永)

在燈暗之前,我望著塑膠布下的他們,以及懸掛在場上的其他透明塑膠布,明白了這裡是我們共構暫時的安全空間。而當離開劇場,回到「正常」以後,我們是否又得要將面具帶回?我們一起撿到過的槍,是否能成為面對現實世界的保護?創作團隊希望「透過劇場展演創造對話的平台,讓不同族群有機會相遇,避免誤讀他人形象,擺脫既定身份的定義,以既定身份去決定對待關係,練習真正的聆聽與充滿差異的對方共處。」【2】這一切沒有那麼簡單,卻也因此期待著《我是一個正常人》能持續下去。

註釋

1、筆者對於首部曲的評論文字,可參閱〈從「非常」到「自身如常」《我是一個正常人》〉,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1120

2、引自演出節目單「創作理念」。

《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

演出|空表演實驗場
時間|2020/08/01 19:30
地點|高雄駁二正港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我是一個正常人」似乎期望能開闊出二元思考的彈性場域,正常(不正常)或前述提問觀眾的是非選擇題,迫使參與者、台下觀眾去思考其中已被社會化約的界線,是否能鬆動或重新界定,但是當觀眾進入場上參與時,又可能陷入沒有情節的是非倫理題?這些是非倫理的突破,也許會是當觀眾後續補充了理由與情境解讀的真實分享。(廖修慧)
8月
11
2020
戲劇裡面有它自身的行動可能、實踐想像的美學空間,甚至引我們進一步擴展對於這個世界的思想。可惜的是,《噤。濤聲》 跨島計畫放掉了一次「跨」的契機。
10月
03
2025
簡言之,即使相關細節已被檢驗紀錄,無論政治人物如何宣示「這是我們共同的歷史」,左右、統獨、分合的不同立場,仍然影響了民眾對誰是「我們」、有無「共同」、「歷史真實」的思考
10月
01
2025
《噤。濤聲》中,演員的表演細膩深刻,直搗人心。然而,語言的高度詩化,讓我僅能沉浸在角色的狀態和整體的氛圍,對於其中所指涉的真實歷史事件,則難以辨認出具體細節,進而拼湊出全貌。
10月
01
2025
這部作品不僅對「器官買賣」有所批判,更指向現代社會裡「人被工具化」的現實狀態:在我們每天經歷的日常中,我們究竟擁有多少真正的選擇?
9月
30
2025
必須承認,群體確實共享某些社會性與制度性的排除處境,但劇作將新住民、新二代與移工的創傷經驗一次性並置,雖具野心,卻模糊了三者在身分上的眾多差異:婚姻移民、跨國婚姻家庭子女與勞動移工本就屬於不同脈絡,更遑論不同來源國之間的內部差異。
9月
26
2025
《一個公務員的意外死亡》最可貴之處,在於它把制度批判落在人身上。它不是抽象的權力結構圖譜,而是一張張被擠壓到極限的面孔。筆者認為,布萊希特式的間離手法讓我們不至於陷於同情的淚水,而是被迫帶著清醒去思考行動
9月
25
2025
在多重尺度與維度的探索之中,她的身體如同一道不合時宜的縫隙,擾動了原本被數位粒子維繫的感官秩序。然而這縫隙隨即被填平,她又迅速地消融,回歸於粒子的均質之中。於是問題不僅是「舞者在何處」,而更是「舞者是什麼」。
9月
24
2025
筆者認為這齣戲的餘韻對我而言並非悲傷,而是寒意。這份寒意並非臺灣家庭獨有的宿命,而是當代世界劇場一再重複的主題:從美國到東亞,家庭故事經常成為社會制度暴力的縮影。《八月,在我家》讓我們看見,即使文化背景不同,那種身不由己的牽絆,卻在全球觀眾之間產生共鳴。
9月
22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