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即徒勞《肉身撒野》
10月
11
2017
肉身撒野(許程崴製作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66次瀏覽
樊香君(專案評論人)

某夏日午後,你行經公園,小孩的嬉鬧喧嘩聲吸引了你,只看見公園遊樂場中那群小瘋子,奔跑、喊叫、聲嘶力竭,繼續:奔跑、喊叫、聲嘶力竭,眼看他們噴出來的汗水將髮絲結成縷縷髮束,你心想著,到底哪來這種體力啊?年輕真好,但其實不全然。遊戲中他們扮演,可能是鬼抓人,或是紅綠燈,只是我追你跑的簡單目的,小孩們玩得不亦樂乎。

樂園,也是編舞者許程崴口中為《肉身撒野》地獄旅程鋪設的第一景。他的地獄樂園裡有人極力向著頂燈彈跳,拙樸顢頇,似乎想抓取什麼。有人擺動著骨盆往前頂,彷彿散發一種性的慾望。有人轉圈嘻笑、有人繫著鈴鐺來回奔跑,追逐什麼。但這裡的嬉鬧玩耍,已不只單純追逐或嬉鬧的目的,暗藏底下的,似乎是一場因虛無慾望而產生的無盡徒勞。

徒勞顯現於何處?

若將許程崴近年的作品《一個身體的漫遊》、《沒有線條》、《禮祭》,以及課程計畫(「我的身體計畫」、「兩兩舞蹈計畫」)攤開來看,一個明顯的探索主題是「身體」。但這回,許程崴不以身體為名,換了個名字:肉身,似乎企圖強調身體存在於世的實體感與動態感,以及在動態之中所產生的各種感官刺激,如聽覺(好比兩具身體碰撞、或身體滾落地板的啪嗒聲、甚至舞者的紗質衣物相互摩擦的沙沙聲)、視覺(張牙舞爪的手腳與面部表情、肉色紗質連身衣)、以及透過視覺所產生的嗅覺聯想(譬如汗臭),與內觸覺聯想(過分凹曲或猥瑣的身體線條、舞者之間激烈的相互拉扯、踩踏),透過四具肉身在台上產生的種種扭曲、醜怪、顢頇與瘋癲,許程崴試圖擊破劇場中觀眾與表演者的距離。這是他為《肉身撒野》骨架所填充的肉的質地,試圖以肉身震顫搖動觀眾的靜默。

除了眼前賣力撒野的舞者肉身們,另一處撒野不遑多讓的是音樂。音樂設計林奕碩透過人聲嘶吼、哭嚎、唱念,以及北管音樂中的嗩吶、鑼與鈸,鋪陳地獄駭人景象。大概可以想像,肉身的張牙舞爪、扭曲至極,或作為屍體般的推疊,配上鬼哭神嚎的背景音樂,的確是有那麼些驚悚嚇人。然而,這樣重量級的感官喧鬧一次、兩次後,身為本該被驚嚇的觀眾之一,反倒昇起一陣疲憊與疏離。除了少數時候被音樂與身體簡單卻專注所營造的詭異氛圍所吸引,如林憶圻如老者又如偶一般的獨舞,背後是一段單純的木魚聲,橘紅的燈光,更顯詭異;以及一陣靜默下,舞者陳智青與何姿瑩,手背手前後滑步後,突地音樂奏下,才將感知再次喚醒。除此之外,多數時候,其實處於高張力挑撥情緒後所遺留的倦怠感,似乎感知到舞者來回奔波以及音樂震耳欲聾卻無法掀起恐懼地獄的無盡徒勞中,更漫遊在如血肉般模糊的骨架之下。

可以看到,《肉身撒野》中清楚的兩個企圖,其一是以「肉身」代替「身體」,試圖從肉身的實體感與動態感,發展出許程崴式的身體語彙;另一企圖,則是探索他自小成長環境中,對於生死、地獄與日常生活間界線的相互侵越。或許可以說,是地獄、死亡以及人性所帶來的肉身想像,讓許程崴踏出了這一步,他要的身體不是纖細、修長而空靈的,取而代之的,是肉身的臭味、體感與慾望的,這樣的企圖與實驗固然值得繼續期待。然而,一個比較弔詭的問題是,就觀演中的感知經驗而言,我所感知到的「地獄」,其實不在於那些面目可憎、扭曲、瘋癲詭譎的笑聲、姿態與氛圍,而在於作品背後追求掀起可怖、恐懼氛圍的期待,以及為了這期待,舞者使盡全力的面目猙獰、張牙舞爪以及來回追打奔波。有沒有可能,這才是有時人性如地獄的諷刺處?

回過頭看看那些在公園遊樂場來回奔跑、汗如雨下的孩子們,他們不累,玩得可瘋,有很多原因,其中之一是因為遊戲會結束,每一個行動是為了當下的遊戲指令,他們不追求一個自己追求不到的東西。而當人在慾望的遊樂場中,追求一個追求不到的東西,使盡全力,來回奔波如薛西佛斯推大石上山,沒有終點,徒然。正如同《肉身撒野》的最後一幕,只剩一開始向著頂燈光亮處顢頇彈跳舞者許彤,在地獄樂園裡渴求什麼,然而使盡全力繞了那麼一大圈,四人追逐喊打、降妖伏魔後,還是回到這裡,難道不正暗示著徒勞嗎?遊樂園裡的追逐,大量耗費體力,是一場好玩且隨時可抽身的遊戲(至少在孩子的認知中)。然而隨著年歲漸增,當發現某些追逐其實虛無且徒勞,但你還深陷「樂園」,這就是「地獄」。

《肉身撒野》

演出|許程崴製作舞團
時間|2017/09/24 14:30
地點|松菸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肉身撒野》顛覆的豈止是身體的運作形式,更多的是思辨與審美的刻板印象。在狂妄的驅動力、躁動的筋骨與瘋狂的念頭交互撞擊下,不僅完成了一場探索死亡的儀式,也在幾近極簡的態勢中,發現無限大的可能性,也可說這場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儀式,開啟了舞蹈美學的新生心路。( 戴君安)
5月
26
2017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
作品《下一日》不單再次提出實存身體與影像身體的主體辯證,而是藉由影像之後的血肉之軀所散發的真實情感,以及繁複的動作軌跡與鏡頭裡的自我進行對話;同時更藉自導自演的手法,揭示日復一日地投入影像裡的自我是一連串自投羅網的主動行為,而非被迫而為之。
7月
17
2024
無論是因為裝置距離遠近驅動了馬達聲響與影像變化,或是從頭到尾隔層繃布觀看如水下夢境的演出,原本極少觀眾的展演所帶出的親密與秘密特質,反顯化成不可親近的幻覺,又因觀眾身體在美術館表演往往有別於制式劇場展演中來得自由,其「不可親近」的感受更加強烈。
7月
17
2024
「死亡」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彷彿如影隨形,但展現上卻不刻意直面陳述死亡,也沒有過度濃烈的情感呈現。作品傳達的意念反而更多地直指仍活著的人,關於生活、關於遺憾、關於希望、以及想像歸來等,都是身體感官記憶運作下的片段。
7月
12
2024
以筆者臨場的感受上來述說,舞者們如同一位抽象畫家在沒有相框的畫布上揮灑一樣,將名為身體的顏料濺出邊框,時不時地透過眼神或軀幹的介入、穿梭在觀眾原本靜坐的一隅,有意無意地去抹掉第四面牆的存在,定錨沉浸式劇場的標籤與輪廓。
7月
10
2024
而今「春鬥2024」的重啟,鄭宗龍、蘇文琪與王宇光的創作某程度上來說,依舊維持了當年與時代同進退的滾動和企圖心。畢竟自疫情以來,表演藝術的進展早已改頭換面不少,從舞蹈影像所誘發的線上劇場與科技互動藝術、女性主義/平權運動所帶來的意識抬頭、藝術永續的淨零轉型,甚至是實踐研究(Practice-as-Research)的批判性反思,也進而影響了三首作品的選擇與走向
7月
04
2024
當她們面對「台灣唯一以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作為基礎專業」的利基時,如何嘗試調和自身的文化慣習與族群刺激,從而通過非原住民的角度去探索、創發原住民族表演藝術的樣態,即是一個頗具張力的辯證課題。事實證明,兩齣舞作《釀 misanga'》和《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就分別開展兩條實踐路線:「仿效」與「重構」。
6月
27
2024
現實的時空不停在流逝,對比余彥芳緩慢柔軟的鋪敘回憶,陳武康更像帶觀眾走進一場實驗室,在明確的十一個段落中實驗人們可以如何直面死亡、好好的死。也許直面死亡就像余彥芳將回憶凝結在劇場的當下,在一場關於思念的想像過後,如同舞作中寫在水寫布上的家族史,痕跡終將消失,卻也能數次重複提筆。
6月
2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