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即徒勞《肉身撒野》
10月
11
2017
肉身撒野(許程崴製作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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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香君(專案評論人)

某夏日午後,你行經公園,小孩的嬉鬧喧嘩聲吸引了你,只看見公園遊樂場中那群小瘋子,奔跑、喊叫、聲嘶力竭,繼續:奔跑、喊叫、聲嘶力竭,眼看他們噴出來的汗水將髮絲結成縷縷髮束,你心想著,到底哪來這種體力啊?年輕真好,但其實不全然。遊戲中他們扮演,可能是鬼抓人,或是紅綠燈,只是我追你跑的簡單目的,小孩們玩得不亦樂乎。

樂園,也是編舞者許程崴口中為《肉身撒野》地獄旅程鋪設的第一景。他的地獄樂園裡有人極力向著頂燈彈跳,拙樸顢頇,似乎想抓取什麼。有人擺動著骨盆往前頂,彷彿散發一種性的慾望。有人轉圈嘻笑、有人繫著鈴鐺來回奔跑,追逐什麼。但這裡的嬉鬧玩耍,已不只單純追逐或嬉鬧的目的,暗藏底下的,似乎是一場因虛無慾望而產生的無盡徒勞。

徒勞顯現於何處?

若將許程崴近年的作品《一個身體的漫遊》、《沒有線條》、《禮祭》,以及課程計畫(「我的身體計畫」、「兩兩舞蹈計畫」)攤開來看,一個明顯的探索主題是「身體」。但這回,許程崴不以身體為名,換了個名字:肉身,似乎企圖強調身體存在於世的實體感與動態感,以及在動態之中所產生的各種感官刺激,如聽覺(好比兩具身體碰撞、或身體滾落地板的啪嗒聲、甚至舞者的紗質衣物相互摩擦的沙沙聲)、視覺(張牙舞爪的手腳與面部表情、肉色紗質連身衣)、以及透過視覺所產生的嗅覺聯想(譬如汗臭),與內觸覺聯想(過分凹曲或猥瑣的身體線條、舞者之間激烈的相互拉扯、踩踏),透過四具肉身在台上產生的種種扭曲、醜怪、顢頇與瘋癲,許程崴試圖擊破劇場中觀眾與表演者的距離。這是他為《肉身撒野》骨架所填充的肉的質地,試圖以肉身震顫搖動觀眾的靜默。

除了眼前賣力撒野的舞者肉身們,另一處撒野不遑多讓的是音樂。音樂設計林奕碩透過人聲嘶吼、哭嚎、唱念,以及北管音樂中的嗩吶、鑼與鈸,鋪陳地獄駭人景象。大概可以想像,肉身的張牙舞爪、扭曲至極,或作為屍體般的推疊,配上鬼哭神嚎的背景音樂,的確是有那麼些驚悚嚇人。然而,這樣重量級的感官喧鬧一次、兩次後,身為本該被驚嚇的觀眾之一,反倒昇起一陣疲憊與疏離。除了少數時候被音樂與身體簡單卻專注所營造的詭異氛圍所吸引,如林憶圻如老者又如偶一般的獨舞,背後是一段單純的木魚聲,橘紅的燈光,更顯詭異;以及一陣靜默下,舞者陳智青與何姿瑩,手背手前後滑步後,突地音樂奏下,才將感知再次喚醒。除此之外,多數時候,其實處於高張力挑撥情緒後所遺留的倦怠感,似乎感知到舞者來回奔波以及音樂震耳欲聾卻無法掀起恐懼地獄的無盡徒勞中,更漫遊在如血肉般模糊的骨架之下。

可以看到,《肉身撒野》中清楚的兩個企圖,其一是以「肉身」代替「身體」,試圖從肉身的實體感與動態感,發展出許程崴式的身體語彙;另一企圖,則是探索他自小成長環境中,對於生死、地獄與日常生活間界線的相互侵越。或許可以說,是地獄、死亡以及人性所帶來的肉身想像,讓許程崴踏出了這一步,他要的身體不是纖細、修長而空靈的,取而代之的,是肉身的臭味、體感與慾望的,這樣的企圖與實驗固然值得繼續期待。然而,一個比較弔詭的問題是,就觀演中的感知經驗而言,我所感知到的「地獄」,其實不在於那些面目可憎、扭曲、瘋癲詭譎的笑聲、姿態與氛圍,而在於作品背後追求掀起可怖、恐懼氛圍的期待,以及為了這期待,舞者使盡全力的面目猙獰、張牙舞爪以及來回追打奔波。有沒有可能,這才是有時人性如地獄的諷刺處?

回過頭看看那些在公園遊樂場來回奔跑、汗如雨下的孩子們,他們不累,玩得可瘋,有很多原因,其中之一是因為遊戲會結束,每一個行動是為了當下的遊戲指令,他們不追求一個自己追求不到的東西。而當人在慾望的遊樂場中,追求一個追求不到的東西,使盡全力,來回奔波如薛西佛斯推大石上山,沒有終點,徒然。正如同《肉身撒野》的最後一幕,只剩一開始向著頂燈光亮處顢頇彈跳舞者許彤,在地獄樂園裡渴求什麼,然而使盡全力繞了那麼一大圈,四人追逐喊打、降妖伏魔後,還是回到這裡,難道不正暗示著徒勞嗎?遊樂園裡的追逐,大量耗費體力,是一場好玩且隨時可抽身的遊戲(至少在孩子的認知中)。然而隨著年歲漸增,當發現某些追逐其實虛無且徒勞,但你還深陷「樂園」,這就是「地獄」。

《肉身撒野》

演出|許程崴製作舞團
時間|2017/09/24 14:30
地點|松菸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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