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山下的遙望相思《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
7月
28
2020
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高穆凡)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603次瀏覽
簡韋樵(專案評論人)

不是我們先接納你們,而是你們先接納我們。

──《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節目單

這句話是《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三位Truku(太魯閣族)演員Nac、Yaya以及Saysang的謙虛之言。這是多麼溫柔的一句話!不管在節目單、影片播放或者他們口中可以得知他們對於山東野表演坊部分為非原住民組成的團隊以及「非我族類」是和睦善待,彼此在長時間的相處對話、田野調查、戲劇展演中並不強迫,也相互地包容與接納。觀者們在富世村、民樂部落的Skadang(砂卡噹,大同部落)中漫遊與張望近三小時,透過社區導覽、紀實故事和戲劇,幾乎是讓語言充斥著整個製作,而尚未摻融原民劇場常有的身體意象、文化符碼上的再勾勒,他們以主體的敘事體現歷史的詮釋權,以記憶重新解釋了遷徙「山下」後的重組認同與斡旋,並將「山上」(原鄉)的想像、早期的部落生活賦予了觀眾。只是大部分觀眾從未走上山,也沒有體驗爬過六小時的身體感知,筆者思忖如此遊走,大多還是處於保守、方便的知識型遊覽,觀演關係還停留於單調模式,其實也不斷地在豎立非部落原住民及觀光客的視覺凝視,和當地居民、孩童、動物的相遇、他們的被看或者彼此干擾、淺短地交流,也讓山下空間的被展示、介紹,觀眾的定位會是什麼?表演者與受眾能否產生新的關係或者轉化為作品參與、藝術享用的共構者?然而在徒步中觀眾未有更極致、深層、多重地路徑漂移,參與者或旁觀者在疏離層面使作下,其實難以在遊蹤期間跟本地歷史作相互滲透。

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高穆凡)

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高穆凡)

這不是表演,而是一場介入與行動;這裡也不是表演場域,而是故事發生的所在;他們更不是演員,而是真正住在這的居民。Nac盡心盡責地為我們導覽自從一九七〇年後,Skadang和Huhus(赫赫斯,大禮部落)經歷遷村後的同禮聚落。原本因應了國民黨政府「改善山胞生活」之由,更為了孩子的就學、就業以及醫療資源而付諸行動。有時強者的協商可能極其狡猾,後來他們就被當局者以暴力性地丟入像鳥籠般的鐵皮屋裡,住著矮小、擁擠且難以散熱的房子,便在進步主義姿態下被同化操作,經過各種佈局的劃分、「正」名、借貸下,其循循善誘地收編和施恩,構成了漢人中心本位管制著異己,族人的失去、遺忘讓原來充斥稜角的差異隨著文化動態進程逐漸被「文明」磨鈍。「上山是回家,下山也是回家。」人是有本事按照自己的「本真」自覺性地找到歸屬、做出選擇,Truku的年輕人若不常上山了,他們要如何習得跟自然溝通?雙腳又該怎麼跟土地產生親暱?Yaya和Saysang在戲中廣播節目上,冀望到台北唸書的Cihung「不要忘記山上的事」、「我們不希望白的人回來呦。」曾經上山穿的雨鞋不知幾時會再穿到?爺爺的口簧琴又何時才會被再次吹奏?就算身於他處,我們的心靈住在何方呢?族人之間在一種既私密叮嚀卻又全程使用中文的公開中,找到能輕悄傾訴、分享的出口。至少還未滿十八歲的族人Yakaw以口簧琴吹奏和歌唱那首展現雄勇的Truku古調,那份珍貴的文化歸屬感,身為非原住民的我還是在反身性中閃現了自作多情的欣慰。

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高穆凡)

有意義的「言說」是拉開一道批判的距離表達自身而讓主體生成之展現;真實經驗的「再生產」則是將演員(行動者)具有深刻歷史性的身體姿態投入藝術作品,拉開論述場域,屏除固有、僵化的溝通絆腳石。山東野表演坊試圖從外部替他們打造族裔發言的條件,土著觀點(native’s point of view)的傳承與維持從來就不易,也常在意識形態閾域下被視而不見。從核心創作者劉尉楷強調的「田野的時間是排戲的好幾百倍」【1】此句觀之,面對異文化、不確定的情境也不是從書上的客觀數據、資訊知識的呈現就是理解他者,而需在脈絡中緻密性地釐清和整合,穿梭了現代性的裂縫連結回憶與故事形成共識的感性網絡,串起傳統的框住歷史的內容,過去不再只是現實的驚鴻一瞥、單面向的領略。不過,創作者特意將當地族人放置於作品較為顯要的位置,卻也抹消了一群作品創作者與陪伴者們對異質空間、材料、生產工具之反饋後的觀點和情感梳理,難以各種議題上有另闢獨到詮釋的蹊徑,形成特定行動的參照與回應。

總的而言,「黑盒子劇場講究高度關注,通常藉黑暗時空達到主要美學體驗,卻少有機會導向社會與政治辯論。」【2】戲劇導覽是使我們步下的足跡留在社區,觀眾的身體和環境間交涉出個體獨特的內在體踐,雙方都能在公眾領域直接地平等互視、討論議題、分享經驗,作品不再強調藝術的生產方式是否夠前衛,抑或帶動任何抗辯,而是在隱而未顯、被割捨的歷史中一再重拾、贖回那丟失的故事,人類的交流經驗不該處於世俗文明的貧乏困境,沒有夸夸之談,也不該在美學中有自戀幻象,也許作品選擇透過無第一作者的掌握,以民眾、文字、環境避開創作者本身的主體,並用平淡性的陳述表態脫離了大敘事的慣用語,反映、揭示過往社會病徵,嘗試從此時此刻地創造、回憶、想像解放中重新召回山上的經驗、山下的認同。

有火的地方就會有故事,當你們想說,我們就會聽著。

註釋

1、《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節目單。

2、Christopher B. Balme(克里斯多夫‧巴爾梅),白斐嵐譯:《劇場公共領域》(台北:書林,2019年),頁32-33。

《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

演出|山東野表演坊
時間|2020/07/18 19:00、2020/07/19 19:00
地點|花蓮縣秀林鄉富世村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此作中,導演壓抑住創作者過多的戲劇性想像的慾望,更多讓位給被表現主體(太魯閣族人)來發聲而非又奪走他們的話語權。這讓我看到「劇場─社會─創作(者)」的關係、以及劇場接近真實的一個可能作法和態度,也就是面對這類演出(尤其是應用劇場),劇場工作者可慎重思考是否不必要過多的戲劇化、虛構(調味)真實,……(林偉瑜)
7月
28
2020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
米洛.勞不僅讓觀眾直面歷史的傷痕與當下的現實,也喚醒了我們對於道德責任與社會正義的思考。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劇場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行動。
11月
04
2024
有別於一般戲劇敘事者的全知觀點和神秘隱蔽的創發過程,這種將敘事建構的過程近乎透明的「重現」方式,就像議會錄影,意味著將批判權將交還觀看者,由觀看者自己選擇立場閱讀。
11月
04
2024
因此,在劇場中,我們安靜聆聽專注凝視,為了不遺忘,悲劇結束之後,離開劇場,我們則必須開始想像一個不同的未來,一個不再以自我為中心、不再以進步為唯一的價值選擇,一個能夠真正落實社會正義與人性尊嚴的未來。
11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