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靜沂(專案評論人)
一月底,新曆年與舊曆年之間的週五晚,鐵花村「上課鐘響」後,維持「社交距離」的觀眾坐了七、八成滿。這場演出沒有題名,只知道是排灣族歌手巴賴的表演。因而除了抱持些許好奇與期待,也不禁回想起五年多前在台北「海邊的卡夫卡」聽巴賴唱歌的回憶。當時小小的室內空間,深沉的族語吟唱帶著北部聽眾就此穿越到古老部落的時空;而今於此天氣微冷的半戶外空間,巴賴將如何以其文化氛圍濃厚的創作與聽眾對話?而不諳排灣族語的人們是否易於跨越語言藩籬,對歌者與樂團的表達心領神會?
巴賴首張音樂專輯名為《古老的透明》,不只蘊含排灣文化元素,也加入Accovio樂團等日本音樂人的想法,專輯視覺設計還可見其日籍妻子的手跡。不難想見,應是在排灣族精緻、繁複的美感中編入創作者與當代文化的交會,以及走過的人生風景。演出編制上,此次巴賴身兼主唱、吉他,林浩斌ICE擔任電吉他手,斯洛伐克籍的Viktor Schramek為鼓手,三人的搖滾樂團中,成員的族群文化背景截然不同。
老鷹與勇士,盤旋守護
一開場,巴賴簡短介紹與排灣文化的淵源後,便以發軔自五年祭勇士舞曲的〈勇士〉(Nasaugalai)磅礡開場。過去,階序社會的排灣族分為頭目、貴族、勇士及平民四個階級,而勇士精神或如排灣族作家亞榮隆.撒可努形容:「不要小看我的力量,我的力量被凝聚將成為最大的力量,你瞧不起我是因為你是弱者,讓我們在一起,就沒有害怕和恐懼……」【1】有凝聚力量之意。但巴賴之作不同於傳統勇士舞為排灣族男性打獵、出征前以激烈團體舞蹈展現陽剛,【2】似乎以搖滾樂團、嘶吼唱腔(screaming vocals)輔以雷鬼(Reggae)偶數拍重拍的音樂,替代部落社會的傳統展演形式;不論搖滾或雷鬼,應都可用於嶄露反抗姿態與社會批判的精神,而〈勇士〉曲中嘶吼的副歌,或許便為創作者想表達的重點:
Yi Au Yi Ja Si Senayanga Ja Vuvu Yi Au Yi 來為我們的祖先唱著歌吧
Yi Au Yi Ja Si Senayanga Si Twatwayan Yi Au Yi來為那些古老故事歌唱吧
Yi Au Yi Ja Si Senayanga kenmasi Mamilinga Yi Au Yi 來為我們的祭典唱著【3】
為何以排灣族語為演唱語言,答案於此呼之欲出;在華語為主流的台灣當代社會,原住民文化長年以來被刻意忽視、遺忘;〈勇士〉一曲展演出當代排灣族青年追本溯源的精神,以及一種深沉的憤慨;不過,這股強烈的情緒與凝聚的力量並沒有在嘶吼後便灰飛煙滅,而是以排灣族圖騰──老鷹之姿盤旋逡巡,化作藝術與傳承的意志,如巴賴演唱下一首〈盤旋〉之前的介紹,「參加過五年祭後,想像自己是一隻老鷹,在天空中盤旋,期待自己可以守護、承接族群的文化。……想像自己是山林裡勇猛的勇士在追捕獵物,帶回來分享給大家。」
表現上,〈盤旋〉模擬老鷹展翅高飛所見,步調與視野較〈勇士〉輕快豐富,而從其凸顯貝斯與鼓、側重第一拍的編曲可見,之中的放克(funk)元素包裹著正面的精神;放克音樂如同搖滾、雷鬼,皆與過往西方的非裔民權運動有關,只不過更趨向正面思考、回歸初衷與人與人之間的純真連結,與歌詞相互呼應:
像那老鷹展翅著 盤旋著 守護著
並肩手牽手的舞步 勇者吶喊著尊嚴
不被時代洪流擊潰 舞動著【4】
於此,歌者拉長音的唱腔彷彿老鷹的身姿;與之呼應的鼓聲,則如森林裡吶喊尊嚴的獵人、勇士,不輕易對時代的洪流低頭;進一步,歌者於副歌複述傳統文化消失的焦慮,或也是以老鷹盤旋為喻,象徵守護文化的初心久久不去……
傳說消失了 神話不見
語言消失了 時代的浪潮淹沒了
搖曳的羽毛 滿傷的手
泥巴的赤腳 高昂地唱著歌【5】
夢想之旅的轉折,與對東海岸的一些情感
隨著演出進展,文化失落與傳承的課題漸與歌手自身的音樂夢想之路合而為一;上半場最後一首歌〈記得嗎〉,便透過抒情的編曲與民謠搖滾(folk rock)的吉他刷扣,如說故事一般的講述夢想路上的心境轉折。速度上,稍快板的節奏令人想起旅行時窗外轉瞬即逝的風景,雖然每站都有各自深刻的美好,並留下許多故事,但顯然追夢者是持續前進,不允許自己耽溺於某種狀態;而今,似乎以一種老鷹的視野,跳脫情緒、趨於輕快地回顧過往。
筆者以為,歌中將追夢之旅喻為「無盡的道路」相當真實、表露難以一言蔽之的複雜感受;或許追夢之初,看似康莊大道,但實際走來卻彷彿沒有盡頭與終點的比賽。歌詞寥寥數句,卻寫盡種種風霜、起伏,關乎「吵雜的世界」、「人與人之間內心的攻防」、「盡情留下的淚水」及「停下休息之後相信自己的方向」【6】
到了下半場,總覺得上述追夢心境因東海岸的風景更趨豐富、開闊,且增添陽光與土地的溫暖;比如〈看得到海的地方〉,生動寫出直率、略帶慵懶的東海岸生活感。一起音,稍快板的速度令人精神為之一振,並與前述〈記得嗎〉的旅行感有所扣連;只是於此,東海岸的陽光、星空與海洋將「無盡道路」的疲態進一步提升、轉換,使之較〈記得嗎〉更添玩味生活、活在當下的地氣;同時,副歌中樂團與觀眾之間「ho i yan, ho hai ye yan」領唱、答唱的互動,也再現、模擬了東海岸趨向開闊的文化氛圍;尤其那些陌生而友好的支持,似乎讓不少創作者的身心、創造力得以安頓、發光,回到透明且有力量的最佳狀態。
最後,有力的節奏、與人們同在的感覺、「ho i yan, ho hai ye yan」等虛詞組成的副歌,可說將海岸阿美族的傳統文化融進作品;近年來,在台東的都蘭、都歷部落,常有與地方創生結合的大型音樂活動,箇中內涵,總不忘連結文化傳承、守護與創意發想,並試圖趨向與土地、海洋、文化共生的永續之道。即使巴賴〈看得到海的地方〉這首歌相對年輕,不如同樣書寫東海岸之陳建年的〈海洋〉、胡德夫〈太平洋的風〉等作品廣為人知,但音樂流淌間,創作者對東海岸及這塊土地的情感也可見一斑;到了倒數幾首的〈在這土地上〉,無論旋律或歌詞都由繁為減,以簡單的輪廓勾勒類似理念與心情,並傳達出創作、理念與文化生活的實踐;「一些的歌聲,一些的歡樂,一些的溫暖,一些的淚水,一些的單純,一些的愛情……」顯然,東海岸這個阿美族、卑南族的傳說起源地總在不同時代,帶給土地上的人們生生不息的能量;即便我們不知道疫情何時結束、疫情過後的世界會變成怎樣,但持續守護土地與海洋,顯然都讓我們的生活持續美好。
註釋
1、摘自〈男人跳舞,就要跟百步蛇一樣〉,(https://www.matataiwan.com/2013/08/15/hundred-pacer-warrior-dance-of-paiwan/)
2、參考「排灣族勇士舞」辭條,《體育運動大辭典》。
3、摘自巴賴,〈勇士〉,《古老的透明》(2015)音樂專輯。
4、摘自巴賴,〈盤旋〉。
5、摘自同上。
6、摘自巴賴,〈記得嗎〉。
《巴賴Balai》
演出|巴賴Balai
時間|2021/01/29 20:00
地點|鐵花村音樂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