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許久之前,父親曾對我提起的往事。身為客家媳婦,卻是校長女兒、知識女性的阿婆,年輕時因為不願家族文化的束縛,曾離家出走。但是回頭想到小孩,又折身返回。這段往事,在石岡媽媽劇團《梨花心地》的演出中再度浮現腦海。是什麼樣的生命理念與價值選擇,讓沒有發言權、卻又得做牛做馬照顧整個家族的客家媳婦,即使經過戲劇中介的自我覺醒後,仍選擇在既有文化規範下過生活?戲劇,除了讓客家媳婦們作為情緒抒發的管道,並意識到自己生命處境外,對於客家文化的結構性框架是否有鬆動的契機?這是我在看戲過程中,不斷浮現的問題。當然,此提問背後預設了什麼是理想生命的意識形態。
石岡媽媽劇團,取名媽媽劇團,象徵母親之愛無所不包、堅忍柔韌、勤儉吃苦,以無私之愛奉獻家族、傳承血脈。這是主動且願意的犧牲。然而,媽媽之身有另一個角色,是媳婦。媳婦不只傳承家族血脈,更被定位在家族譜系的傳統框架中,沒有自我,只能遵從。客家媳婦如劇中所呈現,在家中是沒有發言權的,只有做事幹活的義務,遑論享受的權利。這是媽媽與媳婦兩個角色在劇中的拉扯。《梨花心地》在口白、身體象徵的呈現,我讀到的多是從媳婦角色發言。客家媳婦透過平舖直述、沉重反思、象徵指涉等手法,表達生命的遭遇、感觸、想法。然而,即便只是描述性的呈現,在在提醒觀者眼前畫面背後指涉的意涵,也展現演員媽媽們對生命處境高度自覺的意識。這引來男人指道「客家女性的美德是,家醜不可外揚」(台詞)。舞台上令人心碎的畫面,迫使我去思考,以戲劇為中介能在現實生活中扭轉結構性的文化生態嗎?能夠達成民眾劇場的最終目標——轉變現實嗎?從未接觸過民眾劇場的我,更關心的不是劇場,而是現實。
《梨花心地》透過年復一年的勞動(農務、日常)與祭祖活動,鋪陳客家媳婦的一生。在舞台上,我們看到女性身體的勞作體現,然而規範這些身心活動的是兩只看不見的手。這兩只看不見的手卻是台上所有故事的幕後推手。一只是現世的父權體制,另一只是祖先的交代,是更沉重的傳承與負擔。一年幾次非常耗神耗力的家族祭祖活動,不斷提醒客家媳婦家族團結、傳承、感恩的重要性。在這兩只看不見的手的造化下,觀眾看見了客家媳婦的生活與心聲。然而,這兩只手在劇中因為無聲無影,既無法對其發問、質疑,也無法反叛、控訴,成了此劇最大、也無解的哀傷。這個哀傷可以體現,可以抒發,但是卻仍看不到從內部翻轉的可能與行動,除了象徵性的撕毀台上客家媳婦必須遵從的美德的紅字條。
舞台上,客家媳婦在家族中如影子般被忽視的地位透過再現獲得表明。女性身體於日常勞作過程因為「角色體現」(媽媽、太太、媳婦、農婦……等)的片段化、碎裂化、重層化,也能透過戲劇過程被再經驗與縫合。再經驗,因此得以深刻感受身體在平日備受壓抑的吶喊。縫合,因此得以照見自我生命存在的狀態,更清楚自我在客家文化的社會定位與責任。透過戲劇過程的自我賦權,工具性的勞動身體,轉化為自覺而有所(反)思、有所行動的身體。然而,這些行動是否可能對原生文化產生結構性的影響,在劇中沒有清楚的提示。反倒是女人出嫁後成為客家媳婦的哀怨噤聲深刻的烙印在我的心中。
身著白紗的新娘,臉與四肢也無血色的白。這和帶在頭上、掛在腕上的紅花形成強烈的對比。如血般的紅花不似喜慶的歡樂,反倒似泣血的象徵。新娘扛著垂死的雞、砧板、鍋子、菜籃緩緩的前行,其自身彷若那只雞,任人差遣處置。新娘穿上男人的鞋小心緩慢地走著,背後出現勞動女人的日常活動片段。此段沒有語言確歷歷在目,揭示了客家媳婦的生命歷程、內在心聲。
隨後,舞台上媽媽們褪去日常角色,以白衣素褲象徵回到自我,展開各自的動作。每個人也自由地表述我是誰,並在結束前大家一起歡喜快樂地說道「我是女人」。以這樣的方式做結尾,似乎欲翻轉整齣戲呈現客家媳婦在家族中受到的壓抑,提出追尋自我的喜悅。然而,散戲後,我對這個翻轉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原因除了此段佔據整齣戲的時間太短之外,主要是沒有過程,缺乏具體脈絡呈現自由如何可能。此段的展現可以是媽媽們在自我培力過程的自我關照,在特定時間內的自我放飛。然而,現實生活中的客家文化架構是否有因此被動搖的可能,是個未知。正是這個未知,等著石岡媽媽劇團繼續前行來印證。
畢竟,媽媽們是溫柔的,不以革命為目的,而以媽媽寬容承受的心胸,身體願意接受一切磨難的意志,繼續在家鄉、家族、家庭中勞動與承擔、努力與付出。這一切為了是成就一個穩定、可遮蔽風雨的家。明知自己的付出與辛苦得不到尊重與感恩,卻甘之如飴。這讓我對石岡媽媽有無比的敬意。然而,客家媳婦的自我賦權與解放如何和農作生活、客家文化、傳統價值辯證與互動,尚須更多的展演、書寫來討論。我相信這也是石岡媽媽劇團必須再走二十年的理由。而此,不是為了革命,而是透過在地實踐與溫柔卻有力的行動,朝向更為平等、自由的理想國度邁進。
《梨花心地》
演出|石岡媽媽劇團
時間|2021/03/13 19:30
地點|台北寶藏巖藝術村山城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