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枯萎的梨花,到綻放的菜籽《梨花心地》
3月
22
2021
梨花心地(差事劇團提供/攝影陳俊樺)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62次瀏覽

簡韋樵(專案評論人)


那一夜,

在大夢中驚醒,

整個人像骰子般在黑夜中左右搖晃,

然後,重重的往那不如深處一丟,

所有東西都像發瘋似的,殘暴自己⋯⋯

——節錄楊珍珍,〈等待白天〉(2000年)【1】

「一輩子辛苦都沒有了!到底是活著比較好,還是死的比較好?」其中一名媽媽談起地震後的內心叩問。可見千禧年前的地牛翻身,九二一大地震,震碎了災民之心,那一夜後,日常就此中斷。由當時鍾喬帶領差事劇團,協同助理導演李秀珣(本名李月蘭)隨「吹鼓吹災區藝文工作隊」【2】進入其中的嚴重災區——台中石岡鄉,並且藉由戲劇工作坊「陪伴」著一群客家村的婦女們,進行一系列的心靈重建活動。正因如此,災害的這個時機卻也同時帶給石岡媽媽們另種改變契機,以劇場作為集體重生的力量,激發解放身心的潛能、刺激批判意識,內省和外顯自我與世界的連結辯證關係,進而在醒悟後側擊「張張都是男人的臉」【3】的傳統壓迫結構。廿年後,從未看過「石岡媽媽劇團」演出的我,在《梨花心地》中見證了碎裂主體何以慢慢湊成的動態過程,集中於三個關鍵主題交織著:勞動的身體展演、震後的再生與協作、女性的心肝痛楚。藉著生命經驗的敘事搬演,在戲劇中能自由地遊蕩達到主動訴說的樣態,釋放現身抵抗之能量。

《梨花心地》開頭由都會回鄉的石岡青年作為訴說的起點,在一種懷鄉想家的情愁中嘆息早已忘卻童年累積的勞動感,而家鄉的梨花隨著地震枯萎,他自省詢問「我從哪裡來?」,開啟尋根之旅,帶領觀眾續寫這段文化記憶。戲中主要從「客家媳婦」的反身性視角,面對自身內化的殘酷及痛苦,深刻描述著女人從不被正視的慾望,為了這些梨子進入新的群體,卻如油麻菜籽命,必須恪守本分,在觀眾面前,她們談起進入婆家後的工作逐漸被農家社會(或者丈夫們)功能化的窘況,自己的「美德」來自於能幹,從公領域的勞務做到私領域的家務,感受與情緒永遠不被體諒。

傳統的權威讓媽媽們抵抗收斂許多,習俗也已經成為拘束行動的裹腳布。其中一位演員用虔誠態度道出:「祖先啊!你無時無刻都在看著我們,我們會好好的打拚,不會偷懶!這樣才對得起祖先。」一方面顯現犧牲的高尚節操,另一方面卻像被道德綁架,不得安寧,許多片段呈現方式回到了勞動現場,他們只能以邊做邊抱怨、彼此安慰地遵守被施加的社會規範。過程播放的紀錄片中,我們看到了媽媽們從戲劇班到成團的喜悅,卻也看到他們為了先生的顧慮,不敢演太多戲、出外忙碌太久。說來好笑,背後卻是無形的壓力讓本就沒有信心的團員們對這樣的自由產生了恐懼,一旦要親自重新「命名」(to name)這個世界(原本被父權定名),侵犯的男人們權力,紛爭與歧異絕不會少,甚至可能影響到了家庭的穩定和諧。如今,當演員對著觀眾追問「時代,真的變了嗎?」,其實沒有,而是女人改變了,不再依靠某種慣性或藍圖生活著。

這樣的恐懼並沒有讓自我賦權的進程就此止步,當觀眾以後設角度來思考,他們在把這片土地、石岡梨子作為自身的命脈,當地震奪走了一生勞動的心血,絕望情緒加深了身體的驚愕體驗,當這種感知放置於舞台有聲、或無聲地再現和迸發,成為強而有力的控訴。最令人印象的場景莫過於扮演地母神象徵的演員,胸懷抱鼓,其餘演員被包覆在彈性纖維布料,就像被包覆在黎果套袋中,經歷一陣哀號、身體好似絕望般地停擺;當擊鼓演員神情一轉,再次奮起敲響著大鼓,士氣愈來愈強,節奏也愈來愈明確,包裹在布衣裡的演員聽著咚咚鼓聲,被鼓舞著並掙脫布帛而出,宛如好幾多生命之花從裂縫中脫穎,他們信心地站起而不墜。爾後的橋段是團長珍珍(本名楊珍珍)扮演著頭戴紅花、面塗白粉,且毫無靈魂存在般的「新娘」,扛起重擔,緩慢行動、倒下、又想要站起,且不停地轉圈展現一種被物化的奇景;然而當他穿起鞋子、畫著紅唇,又像活過來聲頌詩揭露不幸,並撕掉、燒掉舞台上那幾條醒目的「女則」,【4】腳跨鍋盆,痛擊符號的控制,振奮人心。

演員們不管是從意識的覺醒或者說出自己的理想,不停在「我是誰」的層次上重新解構和主體建立。從「我的名字」、「我的身份」到「我的幻想」,最後齊聲大喊:「我是女人」,彷彿從奮力自我創造下破除了「揭開婚紗,我就是沒有影子的女人」無名狀態。他們讓大家看到,這群不遭挫敗的強韌生命,具有不再被宰制的解放之可能性。當然,在一場文化行動之後,許多人還是會想,從戲劇回到現實後又能改變多少。如在徐瑋瑩的評論裡,他也殷殷切切地問著:「對於客家文化的結構性框架是否有鬆動的契機?」、「現實生活中的客家文化架構是否有因此被動搖的可能,是個未知。」【5】首先,筆者不認為社會結構的解放就會等於人的解放;在主體依附或受制於規範下,要顛覆既定的意識形態是幾乎不可能,但劇場卻不讓我們束手就擒。漫長的壓抑顯現脆弱,則為我們揭露這些主體沒有意識到的人性褫奪,也是一種集體抵抗的基礎,開創歷史的起點。既然我們選擇了以文化革命,只要持續行動,僵化的敘述終將與後來的時代脫節,剩下就交給時間來續寫。


註釋

1、〈等待白天〉出自於李月蘭:《迴盪在換幕到真實的裂縫中:一條通往「民眾性」劇場實踐道路的反身敘事》,台北: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碩士論文,2016年,頁74-75。根據文獻記載,此詩是楊珍珍在第一階段「石岡婦女戲劇工作坊」時期書寫,其亦被用在他們的處女秀《戲臺頂的媽媽》(2000年),深刻反映在世紀末浩劫中那束希望之光。

2、在林乃文的文章中提到:當時在藝文界中,「台北市跨界文教基金會在2000年4月召集『差事劇團』、『遠足影像製作社』、『台灣民眾音樂研究社』組成『吹鼓吹災區藝文工作隊』,前往埔里、和平鄉雙崎部落以及石岡三地,進行為期一個多月的攝影、歌謠、戲劇等課程,協助民眾記錄、觀察及反思地震經驗。」林乃文:〈客家梨花綻放心地:回首石岡媽媽劇團20年〉,國藝會線上誌。

3、《戲臺頂的媽媽》後隔年,發表了論壇劇場(Forum Theatre)《媽媽的伙房》(2001年)。讓原本從創傷重建的文化行動,走向民族誌的劇場(Ethnodrama),直接進入情境深刻觀察到村落女性所遭到被男性褫奪話語權的暴力痕跡,被霸權否定及貶斥女性在公、私領域的聲音。當論壇劇場探討的嚴肅議題,令男人在台下不得不向台上這些女性演員喊出:「我們客家婦女的美德,就是不要把家醜外揚出去。」(此句經典也出現在《梨花心地》的台詞中)走入劇場,回到現實,男人的臉總是在背後看著妻子,無形壓迫總是在這些媽媽們的內心揮之不去。參自上述李月蘭的學位論文。

4、文中提到「女則」是戲裡出現的顯目六幅紅聯。包括「撿裁出賣唔畜私囊唔偷唔竊」、「勤勞任命溫順巧藝」、「養育子女侍奉公婆」(或「辛苦自當唔怨丈夫唔怪爹娘」)。

5、徐瑋瑩:〈從自我賦權到鬆動文化結構的探問《梨花心地》〉,表演藝術評論台。

《梨花心地》

演出|石岡媽媽劇團
時間|2021/03/12 19:30、2021/03/13 19:30
地點|台北寶藏巖藝術村山城廣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筆者以為,這是一群女人守著土地守著家園二十年,踏實辛苦的努力面對現實(包括聚落族群傳統對於女人生命樣態自決的限制和挑戰、近年土地正義的抗爭、地方利益糾葛、學習調養生息與整合社區資源等問題),同時堅持劇場藝術的創造性勞動,以自己的身體和話語,向這個震災後求生的複雜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其中所展現生命的形影,縱然破碎,動能可貴!(楊美英)
5月
04
2021
此番思考並非在否定李秀珣長期蹲點與媽媽們培養的生活與革命情懷,這也是第一次我在觀看與民眾工作的作品時如此強烈感受兩者的主體對話,也即是兩方已有共同的信任度、彼此成熟了才能在作品展現。已經交融的工作者與參與者,下一階段會再如何發展?如同秀珣說的:「是石岡媽媽們推著我走,而不是我推著媽媽們走。」或許當《梨花心地》已作為二十年歷程的回顧與媽媽能肯認女身的階段完成之作,下一階段可能可以有不同的工作關係。(黃馨儀)
3月
18
2021
客家媳婦的自我賦權與解放如何和農作生活、客家文化、傳統價值辯證與互動,尚須更多的展演、書寫來討論。我相信這也是石岡媽媽劇團必須再走二十年的理由。而此,不是為了革命,而是透過在地實踐與溫柔卻有力的行動,朝向更為平等、自由的理想國度邁進。(徐瑋瑩)
3月
17
2021
客家女性受到父權宗法制度壓迫的種種符號滿溢在場上,流暢的場面調度,讓媽媽們有時心甘情願進入妻子與母親的角色,有時又批判性地審視自身,爭取自由。反覆的焚香燒金儀式一再召喚祖先盤桓不去的幽靈,媽媽們想自由卻又走不開,在祖先的凝視下心甘情願地,日復一日為了梨樹結果而勞動,年復一年來到半月池洗刷族人的衣物,「成為自己」是無解的衝突矛盾,二十年的戲劇實踐背起的卻是一輩子的沉重宿命,每一步只需幾秒的走位,都承載著一生漫長的苦行。(許仁豪)
3月
17
2021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