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美英(專案評論人)
首先,破題說明,所謂「破碎身影」,一者來自表演文本敘述身為一個女性於石岡的生命經驗充滿各種不同人生階段、不同社會階序所帶來的要求、期待、責任、義務等等所產生的拉扯、限制、擠壓、牽引、傾軋,終至於產生肯定自我的認知和生命形塑的破碎狀態,透過媽媽們的語言、肢體和歌聲,既悲苦又堅強、既寫實也詩意,令人動容;二者,則是與本次演出乃是設定於石岡媽媽劇團原生所在的場域有關——整個觀演全程發生於社區內的廟宇、梨園、家屋等生活現場,樸實自然,具有真實的力量和美感,但也是因此,觀演空間的頻頻切換以及若干角色的表演方式,反而造成表演文本的一種破碎感,不無遺憾。三者,容於本文結語補述。
這齣《梨花心地》為石岡媽媽劇團成立二十週年發表新作,三月中旬受邀前往台北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山城劇場」演出,筆者並無機會到場看到,只能針對四月中回到石岡登場的「環境劇場」(此乃依據演出現場所發一張觀演動線地圖上所寫的)版本,進行書寫。
當日下午四時餘,觀眾們齊聚於一棵蓊鬱的百年芒果樹下,經過分組,列隊於承福祠前,周邊的工作人員紛紛準備著自己的工作,然後有人宣布:表演即將開始、不知不覺的時候就會開始了。有趣的是,或許因為工作人員提醒大家把心情放輕鬆、不知不覺……反而讓觀眾警覺著四週的動態,讓現場氛圍凝結、不自然起來。稍後,很明顯的是有一位顧盼自得、靠近觀眾、藉故攀談的演員來到了,一段自報家門,述說離家的遊子心情後,使用客家話大聲的說:「跟我、回家鄉吧」,帶動觀眾們前進的步伐。
在這段序場,首先是一位演員面對觀眾群聚於真實生活場所內的第一次亮相,縱然口白內容理應有相當的自傳色彩,可是帶有虛構性質的表演風格,使之出現了真人現身或角色敘事之間的縫隙,又如在他說到地震恐怖的時候,因為觀眾們明明身處綠意盎然的果園旁,卻見她態度認真、身體搖晃的厲害,此一尷尬的裂縫更趨明顯。筆者以為,這是因為觀演雙方都在尋找表演敘事與戲劇情境的入口,幸好此處僅僅是短暫的不知何以是從,後續各段觀演關係漸漸穩固下來,互相融入。另外,在這段表演進行過程中,突然演員身後的果園出現了自動灑水的畫面,在斜陽映射下閃閃發亮,頓時打開了表演畫面的景深,格外動人,筆者不確定如此是否表演團隊的刻意設計,仍為之欣賞,締造了將觀眾視線引進與現場環境風景同步呼吸的美好瞬間。
接下來,觀眾展開觀演的旅程,走入石岡梅子社區的梨園小徑,先後共有八個景點:黃家半倒伙房、梨園邊、梅子開基土地公廟、梨園內果樹下、家屋、洗衣場、半月池、廖家厝。
在移動中,觀、演同時進行,除了聽到年輕人離鄉求學追尋理想的掙扎、921地震帶來的災難損失和傷痛記憶、客家聚落的重男輕女、石岡梨園農業生活重擔等,最多的內容是訴說女性在此的生命困境,一肩挑起為人妻人媳人母等社會結構賦予的重重任務和定位,從年輕到衰老,一年到頭種菜種梨、包粽子、灌香腸、做月餅、曬福菜……有如日昇月落、日復一日的重複生活作息,隨著四季推移,跟著節氣進行各種應景勞務,讓不同生命體驗的筆者同時感到巨大的堅強辛苦,和一種歲月靜好的異地風情想像。
女人的形象,在各段中出現不同的面貌:伙房和土地公廟前的慈藹祝禱祈福、梨園果樹旁的辛勤忙碌同時婆媽間的閒聊、生育孩子、跪地擦地板、水池邊洗衣服、家屋前的持刀切菜殺雞……林林總總的勾勒出了石岡媽媽在現實生活中的生命圖譜,也頻頻聽到了她們如何的堅持努力而又如何看待自己的話語:「我們女人生養孩子,和土地公一樣守護這塊土地」、「一世人都是為了這些梨子,日子慢慢的過來了」。【1】
梨花心地石岡場(差事劇團提供/攝影廖于瑋)
縱然就上述動作和語言似乎不脫一般日常傳統的女性生命印象,然而觀演現場感受到表演者強大的身體能量和情感投射,備感震撼,特別是有兩段的表演文本使用了詩意的語言、寫意的肢體風格:
其一,第二處果園中,戴著斗笠的媽媽慢速獨白,說到「我的眼淚、我的汗水,你有看到了嗎?」胸前背負大鼓的女人緩緩開始擊鼓和身體動作,定位她周邊四個蜷縮在膚色彈性袋的表演者隨之一步步掙脫出來,除了稀疏沉緩的鼓聲,她並無嘶聲力竭的哭喊,而是無聲的吶喊狀,痛徹心扉的臉部表情,猶如承接了劇中前一女人的痛苦,表述了一種樸直無奈的力求生存的苦痛掙扎,而後在手持油紙傘女人的客家歌謠吟唱聲底,優美而悲傷的氛圍中,引領觀眾的注意力回到自身所處的梨園,枝葉搖曳、微風清爽。
其二,觀眾被帶到一條石磚小路旁,面塗白、身著白色婚紗的女人(楊珍珍)雙肩一根扁擔,挑著鍋碗瓢盆、砧板、看似活生生的雞隻,往上走到老屋前庭,讓觀眾以仰望的視角觀賞整場。雖然其視覺造型以及部分肢體動作給人舞踏的聯想,但其實也非完全符合,對筆者而言,甚至希望如此表演方式未來可以發生更多的異化,更加貼近石岡媽媽的自身特質與美學走向。而後,接連的幾小段都讓人聽見看見這群獻身家庭土地的女人的心情寫照,現場迴盪著濃郁的情感渲染,譬如:一位藍長衫阿媽現身,淡泊的聲調——「女人的命就像菜籽命 如果灑的對 不一定種得好 如果種得好 不一定灑得對 女人的命 很少人看得到 就像沒有影子的人」﹔鼕鼕震耳的鼓聲響起,分佈老厝前庭的石岡媽媽們神態沉穩的緩慢脫下紅色客家式背心、黑長褲,同時身上還穿著白色婚紗的楊珍珍奔跑石階上,大聲說著「……老的需要的是我的拐杖,小的需要我的懷抱,炊煙裊裊,讓家有圍桌的味道」「灶上的火還是要點燃的 灶上的火還是要亮起的」「揭開婚紗 我就是沒有影子的人」「我是誰 我是…… 我是女人」﹔之後,襯著漸轉昏黑的天色,女人們神色自若,昂首凝視前方,她們如梨花般的美麗而脆弱,卻也有著為了保衛家園的驚人毅力韌性,而非一般所謂硬頸精神的旗幟﹔整合了整個下午通過肢體言語和生活勞動環境的表現,觀眾得以充分感受這群石岡媽媽自我形塑了獨有的「大地之母」樣態,種種現實人生糾葛中努力求生存,個個於破碎疲憊的生活境遇中直面挑戰、肯定自我。
相對於這兩段的表演風格,前面幾處以媽媽們聚集果園工作、水池邊洗衣服的勞動場景、日常對話,則顯得較為瑣碎﹔雖說其內容展示了現地真實而重要的生活經驗,包括石岡媽媽劇團的成立歷史,然而卻也因此拖沓了戲劇節奏,影響觀演感受。
若是以一個作品結構的完整性而言,除了在二十年龐大的題材資料庫中何以捨選、剪裁,肯定存在高度的困難以外,如何將取材生活經驗生命敘事的表演文本置放於真實的環境,如何決定寫意或擬真的表演方法,在在需要考慮作品整體的一致性、抑或是在不同場景之間的切換轉變。純樸可愛的媽媽們在展現自我真實情感訴求的表演大多成立且無比動人,但在若干扮演的段落則出現會讓觀眾出戲的問題,例如:在第一處梨園的石岡媽媽們,一邊工作一邊討論夫妻、婆媳相處過程中婦女的辛苦——驀然,筆者發現距離觀眾僅一步之近的演員們可能因為必須保持角色表演(包括對話和動作),在同樣的地方對同一幼果一連套了四個果袋;又,洗衣婦女的聒噪暢談一景,見那洗滌衣物的水池看來汙濁,令人起疑;或者是在觀眾移動至不同表演區域的過程中,偶爾會看見一旁「等候上台的演員」,因而出現了「環境劇場」通常不存在的「後台」。上述點滴,涉及表演文本與日常環境、真人現身與角色扮演之間的虛實邏輯關係設定,需要更多的創作醞釀與排練發展,期待將劇場與生活連結的石岡媽媽劇團的後續進展。
另外,本次演出,除了著力於運用現地環境的移動式觀演模式,也在過程中特別安插演員和觀眾的互動方式,有親切的招呼、詢問:「少年仔,要不要來石岡種梨」、「你們從哪兒來」、(至少說了兩次的)「好久沒看到這麼多客人來」,強化了作品中傳達石岡媽媽對地方沒落的寂寥憂心;有沉浸式參與的邀請:在福德祠前,阿嬤請觀眾幫忙搬動供品,然後,雙手合十邀請觀眾一起祈福——一來為農人祈雨,二來祝願劇團順利平安。
當天的夜色籠罩之際,《梨花心地》的演出以環繞半月池的擊鼓作為觀演終點。回想這段路程,回歸日常生活環境的戲劇場景,欣賞來自生活故事剪輯編撰成的戲劇情節,兼具了感動與美感。筆者以為,這是一群女人守著土地守著家園二十年,踏實辛苦的努力面對現實(包括聚落族群傳統對於女人生命樣態自決的限制和挑戰、近年土地正義的抗爭、地方利益糾葛、學習調養生息與整合社區資源等問題),同時堅持劇場藝術的創造性勞動,以自己的身體和話語,向這個震災後求生的複雜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其中所展現生命的形影,縱然破碎,動能可貴!筆者相信,《梨花心地》宣示的是,石岡媽媽們擁有繼續昂首前行的重要力量。
最後一提,本文命題中所說「破碎的身影」,也暗藏於表演文本選用的環境空間之中,即是前文所描述白色婚紗女人以佝僂身姿挑起重擔吃力邁開蹣跚腳步的高處老屋,與近年東豐快速道路二階環評受到石岡反徵收聯合自救會反對路線等議題相關,【2】然而這點關於土地是否將陷於破碎命運的隱憂於觀演現場被低調處理。一如上個世紀末迄今,無論命名為社區劇場或民眾劇場,持以發展的理念或美學各自紛歧,仍待更多的實踐者開展真實的步伐。
註釋
1、來自筆者的觀演現場筆記,並非表演團隊的劇本,僅供參考。以下亦同。
2、可參閱〈東豐快速道路二階環評通過估明年復工 石岡反徵收自救會將抗爭到底〉,公視新聞網。郭志榮:〈東豐快有爭議〉:「居民林月霞原本因為道路要從農田通過,土地面臨徵收,還被分成兩半,苦惱不已,後來經過修正,改為高架,她開始擔心道路阻擋日照。」。
《梨花心地》
演出|石岡媽媽劇團
時間|2021/04/10 16:00
地點|台中石岡區梅子社區百年芒果樹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