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盈帆(特約評論人)
「記憶不是過去構成的意識,而是通過當下的蘊涵重新打開時間的努力。」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這樣寫,而胡鑑在《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用觸覺這樣輕喚觀眾的身體記憶。
這支舞不是亞麻,不是尼龍,不是嫘縈,不是羊毛,是棉布。燕麥白的柔軟棉布Henley shirt懸垂在舞者肩提起的手臂上。糖杏仁棕的柔軟棉布A-line skirt pants懸垂在舞者後提的腿肚上。棉布吸濕,穿起來涼爽,單穿一件上衣和一件褲或裙的男女舞者,給我不怎麼寒涼的場景印象。兩位舞者的舞台上有一幢小屋,木製的房屋骨架底下除了一朵雲和他們兩個人以外,只有一席散落成堆衣物的長毛地毯。觀眾自由坐在右舞台和下舞台兩面的人工草皮上,與約九米乘六米的演出空間非常貼近。棉布不易產生靜電,耐得起兩位舞者身體接觸的大量摩擦。接觸是本支雙人舞的重要主題,尤其,當兩個人必須「自然地」接吻,便形成了動作發展的限制。有個段落,男舞者林昀正微曲著身,站在地毯內望向地毯外邊的女舞者吳孟庭,林昀正的右手拉住情人的右手,克制地將後仰的吳孟庭往自身靠,臉碰上臉,他們輕輕接吻。貼著雙唇,林昀正維持站姿,彎下腰,吳孟庭雙膝落在地毯上,再轉腰跪坐回身,即使轉了一圈仍持續接吻地慢慢站起。當兩個身體的必要接點在於面向彼此的頭部,他們往往做出對角線的借力或鏡像的動作,給予和諧穩定而非張狂競爭的感受。但當兩個身體分開,在地毯上滾動的動能,一會兒來自男方的逃離,一會兒又來自女方的拽回,卻非爭執而是搶著示愛。當他們擁抱,圈住彼此的雙手成為落地的支點,溫柔地保護著對方。吳孟庭與林昀正的演出自然,雖沒有開口說話,這支舞作的戲劇成分卻不低,正是年輕舞者的挑戰。於是,在舞蹈以及非舞蹈段落之間,仍能看出演繹熟練度與身體自在程度的差距。
對編舞家胡鑑而言「親吻可以代表一段關係的明確性」【1】這項前提排除了接吻與親吻不同部位在人類文明史上的各階段意義,而以對嘴親吻可被推測為情侶關係的彰顯,以這項共識將接吻視為戀愛愛意的表達。同時,由於舞台上從頭到尾都是一女一男,這段戀愛關係的明確性,可延伸為單一伴侶制的「限制性」關係與限制「性關係」。不過,雖然舞者們的生理性別與衣著皆顯示這對情侶為順性異性戀,卻並未將戀愛封閉於慣常的主流結構中,而是以一種老派的戀愛喚起觀眾自身的親密關係經驗與記憶。例如,為彼此打理穿著,套進袖子,拉上褲管,一顆一顆扣起鈕扣,這些靜謐的尋常時刻,便是情侶的相處。舞作中有兩人不時的接觸,也有刻意以雙方各一支手結合訴說手語的段落,當他們指尖碰上指尖,刺麻的感覺特別能喚起觀眾的同理感受。
要為這次在松菸LAB演出的《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營造溫暖、親密的氛圍並不容易。在資源有限的舞台場景中,以服裝建立氛圍或許是很好的聚焦方式。胡鑑所選的服裝都是現成服飾而非訂製,顯然,他認為適合這支舞、適合這兩個人的服裝樣式與質地都是勞動用的。Henley shirt、圓立領衫、吊帶、寬棉褲樣式是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西方勞工階級的簡樸衣物,而大地色系傳遞一股過往的懷舊氛圍。可惜在當代舞蹈中為方便大量的大幅度動作,往往難以使用束腰或工作短靴等配件以完整服裝風格的整體性,以至於女性的服裝少了帽子、腰帶、圍裙或披肩,也不穿花樣長袖連身長裙,使得女性的blouse、Gypsy skirt等衣物所指向的年代感,不如男性的服裝形象明確。最後,貼身的內衣褲不分男女都是現代樣式的,使用的小道具隨身聽錄音帶機和手電筒也都是現代舊型號樣式,使我知道懷舊只是懷舊風格,舞台上的四十五分鐘演出並非穿越時間窺探了過去寂寞城鎮中的不知名愛侶,無論視覺或聽覺元素所指的都是不知道現今還存不存在的感傷觸覺回憶。
註釋
1、《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藝術家訪談,網址: https://vimeo.com/374421630。
《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
演出|吳孟庭、林昀正、胡鑑
時間|2019/11/30 20:0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