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舞在劇場:主體性與表演性《不好意思,可以幫我們拍個照嗎?》
12月
24
2020
不好意思,可以幫我們拍個照嗎?(動見体提供/攝影陳又維)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047次瀏覽

吳孟軒(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與其說《不好意思,可以幫我們拍個照嗎?》(以下簡稱《不》)是一個無語言的戲劇作品,我認為其更是個舞蹈劇場式的舞蹈作品。擅長肢體劇場的導演符宏征,這次確實在編舞:他用購物袋、安全帽、鑰匙、盆栽等物件,拼湊出令人抓狂的瑣碎;用各種街舞的身體,建構著人與人之間的消磨;用垃圾車、手機、蒼蠅等音效,反覆著日常的反覆;用慘白燈管、木椅與土堆,描繪著生活的晦暗。《不》有著貝克特式的荒謬、瑪姬・瑪漢的蒼涼,表演者從黑暗的隧道前來,在褐土上負重躑躅,被大量生活瑣物拖垮,無故對著周遭事物發怒與憤懣,再百般聊賴地頹坐。場上的馬戲大環,作為《不》中最醒目的物件與隱喻,象徵性地成為每個人所背負的課題或重擔,以及人類無可逃脫、不斷循環的宿命。

然而,這樣的創作主軸,與「拍照」的關聯性,一直是到其中一個頗為直白的片段,才隱約建立起來:在各國語言的新聞報導或領袖演講(如蔡英文、習近平)的音效剪輯中,表演者開始戴上黑色口罩、背心,煙機也製造出社運現場煙硝彌漫的場景,當代社會的切片,在這個片段中被串聯了起來,導演的意圖則從中開始浮現:「拍照」是當代社會的視覺,「街舞」是當代社會的身體,「新聞」是當代社會的聲音,這些切片想呈現的核心,是人的孤寂。這樣的意圖在《不》裡大多時候是晦澀抽象的,即便在上述片段,這些元素產生較為清晰的關聯,但在後續片段並未有更明朗的發展,而是繼續潛入隱晦悶沉的黑洞當中。


不好意思,可以幫我們拍個照嗎?(動見体提供/攝影陳又維)

在此,我並無意評析《不》的創作風格與作品結構,而是想將此篇評論的重點,放在街舞身體的運用上,畢竟我將《不》視為一個舞蹈作品,而《不》的街舞身體,於我而言正是其中最弔詭的矛盾:將街舞視為某種「當代的身體」,此雖直觀且容易理解,但事實上「街舞」作為一個統稱,其從來就不是「一種」舞種,而是許多舞種的集合體,而街舞裡每個單一舞種,又各自涵蓋從1960年代以降不同時期、地域的動作風格,彼此之間差異甚大,難以一蓋而論。換言之,街舞的組成相當複雜且異質,各種動作風格不僅皆具有特定時代脈絡,舞者動的方式,也不見得就是在反應或回應「當代」(且若要論與觀看/視覺/拍照相關,又更為普及的「當代身體」,韓國流行舞K-Pop或許比街舞更為適合),因此,將街舞視為當代身體的表徵,此便不免將街舞的內涵過於簡化,同時也在創作上顯得牽強。

於是,《不》的街舞,其實是種泛化(generalize)的、一般印象的街舞:街舞的身體在《不》裡,較是作為動作的起點與靈感,例如從Popping中抽取「碎動」、Locking中抽取「停頓」,再引動後續動作舞句的發展。然而,此也就導致,其實不一定要街舞舞者才能作為《不》的表演者,直白地說,若今日換了一批當代舞的舞者,其只要能運用上述「碎動」、「停頓」的原則發展動作,《不》的內容也依然會成立。街舞的身體,在《不》中成為了一個在創作上取材的對象,一個被剪裁的素材,卻無其在文本敘事或作品意義構成的必要性,此也就回到了一個老問題:街舞進入劇場後,街舞的主體性是否還存在?如何存在?

另外,《不》在表演上的問題,也呈現出街舞舞者在進入劇場時常見的掙扎:動作與自我表現,是街舞舞者的訓練核心,這便導致街舞舞者時常會過於專注在「動作」上;在《不》裡,可以看出來多數表演者在想的是「如何用動作表現情感」,於是便用了相當多力氣在建立動作與情感表達的關係,卻因而在表演上過度用力與緊繃。此在《不》的主題動作──Locking的Lock與Point,尤為明顯:《不》裡大量使用Locking的Lock與Point作為動作語彙,將其作為表演者之間溝通與互動的語言,表演者因此花了非常多力氣,在「做好」這兩個動作,然而,當表演者將注意力放在呈現動作的外型與符號性,身體便開始僵化固著,Locking的精髓──funky感、彈跳感、停頓與律動(Stop&Go)的靈活交替,以及街舞身體能夠回應節奏與聲線多樣性的豐富能力,便因此消失了。

這樣在表演上的掙扎,實則反應了街舞被運用為劇場創作語言時的常見問題:由於街舞的動作往往識別度高、表現力強,卻也易成為一道迷障:創作者/表演者易被表層的動作形體所困,而忽略了街舞在舞蹈上更深層的特殊性。在這點上,《不》的表演者之一鍾長宏,其拿捏自如的鬆勁與巧勁、輕鬆寫意的玩心和應變能力、身體內建的音樂性與節奏感,都反應出街舞的動作其實並非重點,街舞內在的氣味(flavor)如何成為表演的助力,才是真正的關鍵。對街舞舞者而言,如何從對「動作」、「風格」、「自我」的注意力與慣性,轉而至對身體的覺知──身體在空間如何形狀、每個身體部位怎麼存在於空間當中、力量是如何流動與變化、身體如何塑造時間⋯⋯此不僅是表演如何具有敏感和細膩度的根基,也是街舞如何發展出更多可能性的源頭,鍾長宏在《不》裡的表現,正精確地示範著這一點。

一直以來,有許多創作者(無論是否為街舞出身)已前仆後繼地運用街舞做劇場創作,《不》則呈現出其中常見的碰撞:在創作上,街舞的主體性如何在劇場裡存在?在表演上,街舞的身體如何不被動作所困,而更能內化為表演者的技藝?值得肯定的是,《不》並非輕率地將街舞與劇場關聯在一起,在其中,依然可以看出導演與表演者們長期工作、相互磨合後的痕跡,而非僅是一時興起地將兩者隨意組合。也於是,即便表演者們多處於與慣性拉扯的階段,卻仍可看到整體企圖前往的方向,然而若此方向要能再往下推進,除了尚需更多經驗累積,於創作、於表演上,都需對街舞的身體與內涵,有更精準與深層的理解與掌握。

《不好意思,可以幫我們拍個照嗎?》

演出|動見体
時間|2020/12/13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我想,這是《我的名字,Kim》在此刻的臺灣演出的意義,不僅是新住民、新住民之子,對在不同時間階層來到這片土地的人們亦是:尊重與容許差異,彈性流動的雙重認同。
12月
19
2024
對於三位舞者各自想表述的情感,透過身體的質地、表情的變化與彼此之間相互合作又抗衡的轉換下,讓我能明顯感受到他們想表達的情感投射和意涵。最後都爭累了,三人都躺在地板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將歸回原點。
12月
10
2024
《密室三舞作》是一場驚悚又迷人的解謎之旅。「愛」造就著每一處的悲傷與孤寂,舞者的情緒濃縮於封閉的密室設計之中,在壓抑與奔放的對比下,體現愛的不可理喻,利用鐵器摩擦聲、玻璃碎裂、水滴落之聲效,試圖在虛幻裡尋求一絲希望與真實的線索。
12月
10
2024
在這部由七首詩組成的舞作中,光影成為情感傳遞的關鍵語言。從煙霧的迷離到雷射光的精準,光影的變化如同角色情感的軌跡,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既象徵了探索過程中的迷惘與希望,也映射了生命課題的多重層次。
11月
24
2024
《密室三舞作》透過猶如儀式性的招魂的手勢,描述著人與人之間相互拉扯的情感關係,試圖在困境中召喚出人性中暗藏的魔鬼。三間密室以驚悚的氛圍綻放恐懼,然而,在毀滅殆盡的空間中,仍可透過舞者反覆的動作傳遞出人類對愛的渴望
11月
24
2024
《群浪》從電音和慢速中看到自由,放大生命的存在;從看似青春動感中探討其背後深層、關於身分認同的沉重議題。或許跟最後的結局一樣,沒有解答、沒有對錯;只不過,是以一種更為純粹,不常見的態度,切入觀察這個世界,在兩個端點中,找到一個舒適的平衡點。
11月
20
2024
編舞家林文中不僅運用了「無家者」的對話作為舞蹈主要配樂,在對話之間還慧黠地穿插了歌劇中的詠嘆調,壓抑、痛苦的情緒剎那間得到了一絲釋放,伴隨著優美的歌聲,彷彿讓生命獲得救贖般,一直沉溺於泥濘中的自己,也得到了舒緩與解脫。
11月
11
2024
就舞蹈身體而言,這個自我在台灣幾乎沒有經典涵義的傳統可言,把宮廟信仰或原住民祭典的身體性視為舞蹈,其實是事後的現代發明與自我證成。那麼,與其惘然去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魚,還不如把自己視為魚,並裝上感應器,游向汪洋大海,接通地球寰宇的種種感素。
11月
01
2024
而今回到劇場,完整的「劇場重製版」讓過往的意味不明忽然有恍然大悟之感,拉威爾《波麗露》僅有單向漸強的意涵也更為明確:鼓點是不得不前進的步伐,無論是誰,人生都沒有回頭路。
10月
2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