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馨儀(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我必須先行承認這可能是一篇一開始就自行上綱的評論文,完全出自於自身對於「台東藝穗節」這個交集了「地方」與「野生實驗」的「官方策展名詞」的無窮好奇。畢竟2008年台北藝穗節後,台灣終於出現了第二個官方命名的「藝穗節」。【1】因此,在地方展演如雨後春筍般興盛之際,「台東藝穗節」這個頭銜到底想要為台東呼告什麼?其策劃展與展演狀態為何?尤其展演時間跨度達兩個月,場域跨度也極廣,令外地的我十分好奇;更何況台東還有台東藝術節,台東縣政府到底想以藝穗節另闢什麼蹊徑?其面對的目標觀眾又是誰?
在地與外地,訴求對象是誰?
今年的台東藝穗節公開徵選了八檔節目,由台東市區輻射而出,在舊火車站、縣立舊游泳池、東海運動公園、美術館草地、近卑南遺址的三合院,還有在成功的都歷海灘、近鹿野的鸞山森林兩個自然特殊場域。這確實也回應到台東藝穗節新聞露出中所期望的以台東地景為舞台,讓台東的山海地景作為藝術家汲取靈感之地,並且希望採取「下鄉」的游擊方式舉辦藝文活動,擴展民眾與藝術的關係。【2】然而就兩檔節目觀演經驗,以及縱覽台東藝穗節的節目內容,現階段的台東藝穗節似乎更強調在「以山海地景或歷史建物為舞台」環境展演,然卻離「道出台東的在地故事」有一段距離,這也跟此次徵選的創作者幾為外地團體有關,【3】於此又不禁困惑起台東縣政府文化處的策劃選擇──環境劇場與在地故事實有輔相乘之處,但卻也可能各成蹊徑。而對於在地觀眾而言,這些或已是日常的風景與市區公共空間,其特殊性又有多少,對於其故事又有多少好奇?
此外,在長時間跨度、場域也較為分散的展演狀態裡,台東藝穗節可能以在地觀眾為主要訴求對象?尤其當一半演出為免費,無非是想培育在地觀演人口;而對於山景與海景兩個較遠的展演場地,文化處又貼心備有接駁車,照顧著外地觀眾的需要。求個面面俱到的作法,是否陷入另一種內外矛盾的狀態?簡單來說,對於外地的我而言,確實特殊的場域是極為吸引人的,而當沒有特別的在地團隊能作為選擇時,在台北留意過的創作者也成為預先選擇;另外,則是在時間考量下,場次分散難免也消減了整體觀察的可能。
從外地到在地,環境怎麼說故事?
就此八檔節目我購買了以視覺和行為藝術家為主的肉捌國際X天團的《許生的夜》,以及在地團隊「洄廊 The Corridor」與知名即興舞蹈家黎美光共同建構的《地‧景‧身‧寰宇即興曲》,而這兩檔創作的場域也極為特別,前者為將要廢棄的台東就縣立游泳池,後者為一座森林。
天團這幾年在台北藝穗節的創作已有其獨特之處,從在屋頂天台發生的《他說你今天很美──看見奧賽羅》、於大稻埕遊艇航程進行的《他媽的茱麗葉──百死不悔的進擊》到於建國啤酒廠釀酒缸通道衝擊噪音的《哈姆讓他走》,都能結合視覺、拼貼敘事並巧妙地使用空間。
這次在台東縣立舊游泳池的《許生的夜》(正式演出還加了副標「男人的白蛇與白海」),將游泳池司令台化為歌仔戲野台,呈現白素貞與法海在雷峰塔的笑鬧生活,並讓觀眾「浸泡」在沒有水的游泳池中。而後當中年的許生(曾啟明飾)現身,觀眾摸黑爬升到游泳池的看台區,觀看了一場中年男子的漆黑夢境:獨自探照、組裝高台、孤單等待。在孤獨的存在中,男子入了夢,最奇幻的場面為其他表演著們著泳裝出現,趴在滑板上再次在乾涸的游泳池水道裡「游泳」,他們玩耍、傳遞沙灘球。男表演者們舉起女表演者們,讓她們漂浮歡笑。
許生坐著孤單虛幻的夢,所有歡樂都離他有段距離。十分廣大的台東縣立游泳池更襯托起這樣的遙遠與孤寂,時對觀看的觀眾也是,在戶外環境已容易分心,觀看又有一定距離更是容易失焦。不過,天團仍是善於處理視覺。當裝飾霓虹的「陣頭」出現、當游泳池燃起火光,表演者在各自世界重複著行為,如同薛西佛斯般地徒勞,一整晚的夢境也都合理了,跟著燃燒起喧囂的孤獨。
《許生的夜》人工地重構與再利用廢棄的游泳池,《地‧景‧身‧寰宇即興曲》則試圖不多著力的讓自然說話。表演者在下車處邀請觀眾靜默,打開感官體會進入森林的路徑,過程中帶領吟唱、邀請觀看,並於鸞山森林的山林空間中以不同形式舞蹈。以黎美光為首的舞者們主以即興方式發展段落,並跟著現場樂音與當下感受即興舞動,以身體回應自然,以藝術展開靜心。然而卻也因為「即興」的不確定性,表演者們在演出時多聚焦於自己的感受與彼此間的關係,某種意義上並未能與觀眾同在,作為觀者的我常感受到被阻隔於外,他們享受著自己的自然、自己的靈性,我卻被限縮在定點,無法動彈。
可是周遭明明有那麼多可看:穿越時空彼此纏繞的老樹、溪流滲透滴淌的聲音、穿過樹梢的風聲,或是泥土的氣味、落葉的樣貌。在無盡且開放的自然之下,「藝術」反而形成囚籠。這也使最後一起踏步與唱和的「參與」更為彆扭,畢竟在這過程中,觀者雖能移動、雖身處自然,卻被剝奪了主動性。
如果藝穗繼續在台東,想怎麼說故事?
然而不論人工或自然,不論操作上成功與否,作為觀眾的我確實因為演出而到達新的處所、經驗了在地特殊的空間。空間有自己的敘事,再交織上創作者的故事,但真實屬於其的故事又是什麼?如同現有關於台東藝穗節作品的評論:雖然作品限地著,卻也可以代換承任一廢棄游泳池、任一座森林。【4】環境空間當然能作為劇場,但是其自身的主體性會是什麼呢?
若回歸到以實驗為主精神的「藝穗節」(Fringe),對比常被戲稱為「易碎節」的台北藝穗節,台東藝穗節在官方徵選之下,雖然場域有所突破與獨到之處,但創作團隊選擇上似乎過於安全。當相對成熟的外地團隊的進入,是否也擠壓了可能的突破與冒險,以及新在地創作者的空間(雖然是否應該標舉在地團隊也是值得思考討論)?而若是成熟的團對與戶外空間的展演,是否有可能那入「台東藝術節」的脈絡進行整體行銷與宣傳──畢竟兩者對於台東人來說似乎都仍有段資訊接收的距離。
當然,地方不一定要處理地方,這其中有著我們外來者的想像。地方的節慶策展,實可作為新的視野引入,帶入新的刺激與觀點,一如「魚池戲劇節」,當策展人的願望是讓鄉親有戲看,那對其談論太多地方敘事處理則是牽強。那麼回到原提問便又是,當藝穗節在台東,政府與台東人希望什麼?是以在地特殊場域結合藝術展演推廣觀光?是讓藝術進入在地居民場域?是處理與記憶地方故事?又或者,這些都在文化處的策展企圖裡?
在連串上綱的提問之下,實有著對未來台東藝穗節的期許,也承認確實是一種借題發揮、對於自己也還無法回答的生悶──當有越來越多地方藝術節之際,作為政策推動者、創作者以及觀看參與者,我們到底想要怎麽樣的「地方」與「藝術」?這或許是下一個二十年我們得面對的課題吧。
註釋
1、筆者搜尋在台灣的藝穗節,發現2002年起羅東鎮公所便自辦了「羅東藝穗節」,早於台北藝穗節的發生。不過就其實際活動內容,較為社區型的節慶嘉年華,涵蓋市集、踩街遊行,與不同展演活動,而非藝文圈承襲於愛丁堡與亞維儂的藝穗節(Fringe)概念:非主流、開放、實驗與創新。
2、新聞參考:〈2020台東藝穗節 10月9日開跑〉,《更生日報》,網址:https://reurl.cc/6l8XrM。〈台東藝穗節雙主場首演 民眾驚艶:太值得了!2廳院看不到〉,《東森新聞雲》,網址:https://reurl.cc/e8rQqW。
3、八檔節目分別為:10/9-10/10 In TW舞影工作室《52Hertz》、10/9-10/10舞蹈生態系創意團隊《膠有囍事》、、10/17-10/18 闖劇場《老人流》、10/22-10/25肉捌國際《許生的夜》、11/8不可無料劇場《老池攝交場─尬游派對》、11/14大開劇團《夏夜夢》、11/13-11/14洄廊工作室《地‧景‧身‧寰宇即興曲》、11/22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鐵道上的海馬迴》。
4、一如評論人張敦智於〈完美的失落烏托邦《老池攝交場─尬游派對》〉提到:「缺乏感來自於,廢棄游泳池這一乘載時間的廢墟,它所經歷的沿革與時間感,並沒有被作品真正呈現出來,主要目的更像是請觀眾如起乩般召喚一種畫面,經過腦補,來賦予泳池新的、同時也是虛擬的生命。游泳池也被塑造成跟周遭環境完全切割的烏托邦,因此,看似限地演出的作品,其實也可以舉辦在任何一處廢棄游泳池,而不必非得是台東舊縣立游泳池不可(甚至只要願意,還可以是任何一座游泳池,只要把水抽乾)。在歷史介紹的環節中,主體也漸漸傾倒向『大眾游泳池』,而把介紹範圍擴及至全台相關歷史,這樣的選擇,除了散焦,也正取消了台東的獨特性。」(全文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63252)或是楊智翔〈孤獨的他者?《52 Hertz》〉:「當目光被過度聚焦於『在這裡跳舞好美』之驚嘆時,身體表現的張力因環境的襯托而更加擴張,而環境背後可訴說的議題乃至『在此地的意義』思索空間似乎被懸置,觀看與反思之間於是產生一道裂縫。不可否認,整個環境都是《52 Hertz》的舞台,舞者表現也極其精彩,但環境也就徒留在舞台的位階,進行陪襯,似乎只能默默地成就眾人的美感經驗,尚未能晉升與人共同探究生命與環境相處關係的思辨。」(全文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62578)。
《地‧景‧身‧寰宇即興曲》
演出|洄廊 The Corridor、黎美光。創意/心理。工作站
時間|2020/11/14 14:00
地點|台東鸞山森林
《許生的夜》
演出|肉捌國際X天團
時間|2020/10/22 19:30
地點|台東舊縣立游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