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德‧蓋伊(Peter Gay)曾以「現代主義中的神祕主義者」為題,討論到康丁斯基「發現」抽象藝術的神祕時刻:在一次素描工作結束,回到畫室,無意間看見牆角落散發著無以辨識內容、唯色塊和圖形的光芒,那是一幅畫家所繪的畫斜置在那(《現代主義》,頁155)。於此之後,如何從物象的模擬論脫離開來,成為如康丁斯基、馬列維奇,或簡約至水平垂直秩序的蒙德里安等抽象藝術探索的方向。背離表象和敘事,轉向純粹的色塊、光影與圖形的心靈的神祕時刻,是我在觀看陶身體劇場以抽象的「數字系列」為名的《6》(2014年)、《5》(2013年)之際,不時的思索。
《6》長長音聲中漫起的光和霧,霧影中浮現出來的六名舞者,拎著裙緣,隱微竄動,下半身卻固定不離;隨著光源的明暗和轉換,漸次可見舞者們由上半身發動的長串動作,左右的擺盪,繞著螺旋般的線條,頓停,伏身或仰起,回到第一個動作,又再次重複。編舞家陶冶在《6》中令舞者們置身於舞台斜後方,雙足不移,對比於流動而反覆,充滿極簡(Minimalism)形式的上身動作;更重要是,藉由Ellen Ruge的燈光,藉由音樂人小河作曲的急促弦聲,營造出重複之中逐漸堆疊的氛圍。中段突然地轉身,而後在空間的聲光轉折,沿斜線大幅度的前後移步,在光暗復亮起之後主題動作再變奏,直到尾聲時,緩緩退回到開始的所在,退回到霧和黑暗的所在。
相對於《6》一種線條的結構性,由五名舞者構成的《5》,從開始坐於一列散開後,便在地面上、在彼此身體之間堆疊聚散。像空間中的某種色塊,《5》簡約成舞台上沿著弧形的動線,緩慢移動中的舞者們;疊在另一人身上,穿過兩者之間的空隙,有時被撐舉起上身像浮出水平面一般,有時倒身雙足高高的翹起。小河的音樂同樣重要地扮演著空間氛圍經營的角色,但較之於《6》,過多段落的分段在《5》中,卻未與持續流動中的色塊密合在一起,或觸發動作質地的轉變。
陶冶作品確實帶有明顯的極簡形式,《6》重複的動作線條,《5》沿空間流動的色塊,加以燈光,更重要的是音樂;雖不至於絕對的抽象,但那有意思的,令身體簡約至線條和色塊的創作意念起點為何?編舞家的眼睛裡,看見了身體散發出如何的神祕的光暈?同時,另一個令我想起的問題是,菲利普‧葛拉斯(Philip Glass)曾經和紀錄片導演葛佛瑞‧雷吉歐(Godfrey Reggio)合作「生命三部曲」(Qatsi Trilogy),影像的節奏性和音聲的空間性,被導演形容成為:「讓觀眾觀『看』見音樂,且『聽』見影像。」陶身體劇場的作品當中,是否存在了這樣的音像匯流、錯縱的可能性?那些上半身繞旋頓停的節奏,是否得以構為一種「身音」的旋律,抑或是純為影像般的存在?相對的,堆疊的弦聲可能鋪展出「音身」及其空間嗎?
我自己感覺的是,《6》和《5》相對仍究是影像的作品;或者是,音樂作曲綿密地包覆了劇場,致使沒有提供一個空間,讓身體的音樂性得以出現。極簡的形式,的確作為創作者陶冶標誌出個人編舞的風格獨特性,但更大的意義,還是帶領觀眾回到動作的組成,回到對於身體的思考。背離表象和敘事意謂著什麼?回到身體對我們又意謂著什麼?身體的探索和構成可理解的作品之間是否存在張力,如何完成?而不僅僅是一些失去了脈絡的點線面。在這裡,陶冶透過對於動作結構性的掌握,給出了一種在重複中差異、而致神祕片刻的探索。
《6》
演出|陶身體劇場(北京)
時間|2014/03/29 19:30
地點|台北市新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