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宜芳(專案評論人)
從民俗祭儀裡尋找/提取創作的概念,將之轉化於劇場呈現,在舞蹈發展史上或可梳理出一條脈絡。每年農曆7月29日子時展開的搶孤儀式,除了反映先民艱辛的開墾歲月,亦含有普渡孤魂野鬼和慎終追遠的宗教涵意。另外搶孤主要以小組團隊的方式進行,也展現出移民性格中團結、互助與爭搶、分享上的雙面性。此次臺灣體育運動大學舞團的編創群與故事工廠黃致凱導演,從搶孤儀式中提取出「奪」的概念意象與「奪」的相反面:失去,做為貫穿整部舞作的主要編創軸心。
幕啟,昏暗的舞台,一束黃光從上方斜打在身穿紅黑舞衣的男舞者身上,如一縷孤魂,倒地,燈暗。〈段一,奪佔〉,大面積的投影帶出舞者努力以赴向上攀爬的面容、身影與汗水。身著卡其色舞衣的舞者們以單人、雙人、群舞的交叉組合,演繹出不同團體之間的競逐與爭鬥。以現代舞技巧為基底的動作編排,充份展現出不計一切代價要獲取目標的戰鬥氣勢,由青年學子演出更顯現當中青春無畏、直線衝撞的氣質。
〈段二,川流〉,在旺盛的競爭氣勢尾聲中,一條又一條淺藍色的長布縵隨著女舞者悠然的動作,緩緩地滑行而出,曲折且連綿。長長的布縵迤邐在地,女舞者一再地走過、換人再走過,好似漫漫的時間長河裡,人都只是過客;也似人在時間中累積出逐步形成的歷史。彩帶跟隨女舞者的身體旋轉飛揚,燃起的油燈徐緩而出,是對亡靈的緬懷悼念,也是在世的人對過往與未來的祈福。〈段三,安魂〉,一片紅色佛香、細簾與燭光中,三位身穿紅、黑色舞衣的男女舞者,在流轉交纒的肢體中,演繹出孤魂與引魂人的哀悼。同時在這紅色佛香的意象裡,我們不只看見活著的人對犠牲的人的安魂,那陣陣紅色佛香裡,亦讓人連結到臺灣舞蹈發展上運用相似概念的前人作品。
有趣的是,動作編排的脈絡上,在需要競爭、搶奪、廝殺等強悍氣勢的段落裡,編舞群選擇以較為傾向現代舞的動作語彙來呈現;在需要安撫、哀悼、慰藉等身心需要溫柔以待的段落時,編舞群選擇以較貼近中國舞的動作語彙來表現。這似乎也很符合當今社會的面向,我們生活在極度西化且符合國際標準的社會運行方式,以此工作、生存。但當生理、心理的情緒需要出口時,一回身,我們尋求的則是東方有關身心合一的方法。另一方面,映照臺灣舞蹈歷史發展,接受完整西方舞蹈訓練後的回望家鄉,亦可發現有許多從民俗祭典儀式中浸淫、取材的前輩創作作品。
另一個有趣的編排是,搶奪的意象在上半場皆是使用影像表現,舞台上的舞者主要展現的是過程中那些遺落的人、失去的人。到了下半場,原先以「虛存」的形式存在的爭、搶、奪意象,直接實體化成大型舞台裝置,環繞置放在歌劇院大劇院的舞台上,搭配人數眾多的群舞組合,完全展現出雄壯宏偉的氣勢。男舞者數次在高高立起的木桿子上攀爬、跌落、再攀爬、再跌落;舞台裝置上,那長長的繩索既是前方開路者艱難前行的依靠,也是接續的跟隨者的指引,更是不想放棄同行夥伴的開繩索,如同登山時,已抵達上方安全處的夥伴開繩索將後面的夥伴們一一拉起。同時,這長長的繩索似乎也呼應上半場那長長的布縵,同是時間的意象,布縵的長河是靜觀萬物風景,繩索的指引則是積極的索引前行。
作為校慶六十週年的大作,回望過往,亦傳遞未來。從舞作編排中,不難看出編創群試圖將歷史納為創作的一環,不只回應學校一甲子的歲月,亦某種程度的吸納與回應臺灣舞蹈發展史。歷史,總是成功之人所書寫。然而,在《奪》這部作品裡,我們並未看到歌頌站在成功面前意氣風發的人,反而看到了黃致凱導演作品中向來最細膩也是最動人的部份:小人物的故事,那些在過程中被遺落下來的人。那是歷史發展過程中最易被人們遺忘忽略的部份,卻也是為過程立下堅實基礎的人。不禁讓人想起,今日的繁榮昌盛是立基於多少前人的全心付出。這也是《奪》這個作品提醒我們的最重要事情:看見「勝利之外」【1】的那些無名之人與事。
註釋
1、「勝利之外」一詞引用自節目單黃致凱導演的話。
《奪》
演出|國立臺灣體育運動大學舞團
時間|2021/04/30 19: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