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悲劇的多重視角《李爾在此》
10月
15
2020
李爾在此(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周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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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政翰(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當代傳奇劇場」的經典之作《李爾在此》,2000年於法國以片段呈現初啼試聲,隔年返台正式首演,爾後征戰多國,備受國際舞台矚目,無疑是集編導演於一身的吳興國,最挑戰、最大膽且最具原創精神的作品,讓他繼慾望城國之後,再度登上藝術成就的高峰。睽違數年之後,李爾重現舞台,但即將封箱。有別於首次登台的藝術展現,此次的復刻,是回歸也是告別,是角色李爾王也是演員吳興國對於生命的沈澱與自白。

《李爾在此》並未按照原本莎劇《李爾王》(King Lear)的劇情順序來演,而是大改原著敘事策略,讓角色一個個出來獨白,變成每人的自說自話。全戲分作三幕,第一幕的「戲」(The Play),聚焦於李爾王;第二幕的「弄」(Playing),切換於弄人、狗、忠臣肯特、李爾王的三位女兒們、葛羅斯特、愛德蒙、愛德佳等多位角色之間;第三幕的「人」(A Player),則回到吳興國本人身上。這齣自《李爾王》解構出來的獨角戲,由同一演員來飾演不同角色,演繹京劇中的各種行當,不僅在形式上,是對於技藝的挑戰與突破;就內容上,也折射出了不同層次的悲劇力量。

莎士比亞筆下的《李爾王》充斥著各種謀殺、血腥、暴力,角色們一個接著一個死去。這些起源於復仇動機,以種種肉體上的折磨和痛苦來呈現的戲劇手段,成就了其悲劇性。情節走向悲劇的過程中,亦融入了瘋狂與理智、明眼與盲目等議題的辯證。相反地,《李爾在此》未出一滴血淚,整場都只有吳興國一人,所面對的就是一片偌大的空曠舞台,彷彿李爾王、其他每一位角色以及吳興國本人,對於一路上所歷經種種的回顧,將戲劇重心從悲劇事件上轉移到了悲劇與個人之間的關係,從個人的悲苦狀態推展到了個人之外的天地,延伸至世界與自我、宇宙與人之間的對話,讓原劇進入了古希臘悲劇的格局,同時也多了佛道的禪意與存在主義的況味。

李爾在此(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周嘉慧)

除了展現出古典悲劇的力道之外,《李爾在此》也蘊含了現代悲劇的面向。此獨角戲由一人飾演多角,一方面來看,是以同一演員的身體探照出不同角色的樣貌和性格,另一方面來看,這些不同角色皆是從該演員或主角的身體或意識中所分裂出來的多重自我,因此某種程度上,全戲形成了一連串本體與多我的對話。

就單一角色來看,自言自語,自問自答,時常揭露出強烈的自我認知;這些角色之間,相互仇恨,彼此哀憐,衝突不斷,兩兩牽制。藉由獨角戲與多重扮演的形式,將所有相容的、互斥的能量集於一身,宛如自體矛盾、自我嘲弄、自我顛覆、自我瓦解、自我消亡。有趣的是,不同角色之間不同觀點的相互檢視,讓角色的處境拉出了距離,一方面戳破了悲劇的框架,沖淡了處境慘澹、慷慨壯烈的悲劇濃度,但另一方面,這層層扮演所構築而成的後設遊戲從未停止,陷入了一道無路可出的生命僵局,進而將原來的悲劇形變成一齣既悲亦不悲、是喜也不喜的悲喜劇。

此次《李爾在此》演出,有著更深一層的意義:這些《李爾王》的劇中角色,隨同演員吳興國的腳步,永久封箱,不再重演。此戲從2000年首演至今,二十個年頭,吳興國從五十歲演到七十歲,從壯年演到老年,從需要扮演李爾王年齡到幾乎貼合李爾王年齡,從扮演李爾王的「我」到成為李爾王的「我」。吳興國演繹劇中的每個「我」,而這些不同的「我」彷彿也是吳興國生命中每個階段的「我」,同時像是每個人喜怒哀樂貪嗔痴的縮影集合。在此的,是李爾,也是吳興國。吳興國是本我,也是代言,既是吳興國,也不是吳興國。

隨著時間遞嬗,《李爾在此》從崛起到封箱,飾演李爾王的吳興國也從一個「我」成長到另一個「我」,從一路上蛻變到年華老去,如同劇中的李爾王一般,看透了人生百態,體會了生命起落。演員與角色皆卸下風華、褪去世俗,看似一切消亡,終將歸無,但此刻,才是真正自由的開始,才是人進入了一個毫無定義且充滿各種可能性的新起點。這正是悲劇滌淨過後的重生力量。

綜觀來看,《李爾在此》將《李爾王》經過京劇化、東方化、獨白化的轉譯,讓這齣「莎京劇」並不止於一片東西美學碰撞下的奇觀,而是擴張了原著的格局,藉由戲內與戲外的多重互映,進一步地呈現出不同層次的悲劇意涵。

《李爾在此》

演出|當代傳奇劇場
時間|2020/09/26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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