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暢的迷戀,與標語的聯想:談NSO《深刻・如歌》呂紹嘉的指揮美學
8月
04
2021
《深刻‧如歌》直播現場音樂會(國家交響樂團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70次瀏覽

顏采騰(專案評論人)


疫情暫緩,這場NSO國家交響樂團《深刻・如歌》音樂會,既是解封後國家音樂廳內首場大型樂團演出,同時也是藝術顧問呂紹嘉的再別之作,對廣大樂迷們意義不凡。或許是考慮飛沫傳染風險,《深刻・如歌》不設管樂部,改以弦樂團編制出演,曲目包含艾爾加(Edward Elgar)、柴科夫斯基(Peter Ilyich Tchaikovsky)、葛利格(Edward Grieg)等作曲家的弦樂團核心作品,以及馬勒(Gustav Mahler)著名的《第五號交響曲》稍慢板(Adagietto)。雖然只是權宜之計,但既然平時頗為人詬病的管樂部並未列席,《深刻・如歌》正好成了再度審視呂紹嘉指揮美學的絕佳時機。曲目雖精短了些,卻是呂紹嘉帶領NSO十餘年來最好的見證時刻。


反伯恩斯坦,與「流暢」的迷戀

這場音樂會,我是透過YouTube線上直播欣賞的。少了現場的渲染力與氛圍,呂紹嘉的指揮予人與現場不同的感受。

這麼說吧,從視覺上來看,呂紹嘉的指揮姿勢總是內省、澄澈、從不矯揉,猶如充滿音樂洞見的長者,動作與聲音之間的結合十分深刻動人。然而,這是觀眾將他平時的言談、形象和他的音樂相混而得出的感受。在直播不斷切換鏡頭,視覺焦點不停地被擾動的情況下,那些充滿魅力的崇高形象突然都被除魅。在線上直播的這端,一言以蔽呂紹嘉在《深刻・如歌》的詮釋風格,就是「對於流暢的迷戀」。

作為比較和想像的基礎,往昔的一代指揮大師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或許是絕佳的錨點。如同樂迷們對他詮釋如馬勒交響曲、甚至是晚年那極度誇張的柴科夫斯基第五、六號交響曲的印象,伯恩斯坦的個人特色是將樂曲各處做戲劇性的張力拉伸,極快與極慢的速度不斷交錯變換,從而引出最濃烈而強大的情感表達,每個樂句皆起伏萬千,表現力淋漓。樂曲對伯恩斯坦來說,更多是抒發他個人內心情致(尤其是感性層面)的中介場域。

而呂紹嘉的詮釋方法,儼然就是對於伯恩斯坦的一道反命題:小格局、不煽情、流暢至上等詞自始至終圍繞在《深刻・如歌》的演出之中。在葛利格《霍爾堡組曲》(Fra Holdbergs tid, Op. 40)的幾個快板樂章裡,向前的持續動能很明顯被擺到了最首位,即使有些許的張力設計,或是整體的強弱流動,大多也都嫌弱。為了這種大塊式的整體流暢,細微之處的處理在呂紹嘉麾下都是比較模糊的;好比第一樂章的幾個fp(強後轉弱)力度標示、第三樂章的分部對比等等,都被呂紹嘉輕輕地「滑」過了。《霍》一曲的演奏最震懾人心的,或許只在第一樂章的壯麗和弦結尾,其餘段落皆動感歡愉有餘,表現力卻不足。

以樂曲形成來看,《霍爾堡組曲》大量參考巴洛克的譜曲形式,是一復古之作。我在別處曾寫過,呂紹嘉這種以流暢、亮麗的風格詮釋巴洛克風樂曲的手法,其實和他所受早期古樂運動的影響有關。【1】對於這一代指揮來說,古樂運動之於他們那一代人的影響,已經深入了他們閱讀樂譜的基本態度,甚至到了某種意識形態的層次。呂紹嘉的指揮固然全盤誠懇,但要說他的詮釋缺乏使人大喜大悲的成分,那也是真的。

接下來的兩首柴科夫斯基〈如歌的行板〉與馬勒〈稍慢板〉也有相仿的傾向:太快。當然,我並非苛求著每首曲子都得符合某個唯一的正解,只要說服力十足,任何的詮釋都是可能的。柴科夫斯基固然是呂紹嘉的強項,弦樂音色一如既往地精緻美麗,但〈如歌的行板〉速度之快已經折損了情緒的表達,使整首曲子被限縮在僅僅優美的層次;細一點看,當日的樂團首席鄧皓敦獨奏時有過於緊張之嫌,運弓不時顫抖,有損其音樂性。同樣地,〈稍慢板〉也是在歌唱性上——而不是聲響——瘦身一大圈的樣態。以前面提到的伯恩斯坦來相比,若說伯恩斯坦的演繹方式是掏心掏肺的忘我境界,則呂紹嘉始終清醒,並朝向如瑞典裔老大師布隆許泰特(Herbert Blomstedt)那樣誠懇而完全洗鍊的基本態度走去,只是尚未抵達。

至於最後,艾爾加《序奏與快板》(Introduction and Allegro for Strings, Op. 47)四位首席的四重奏表現優異,賦格段亦正中呂紹嘉的強項下懷,動態感維持極佳。不過,難以感受到的是那所謂「段落」的層次——好比主題再現,段落轉換之處,接續皆過於滑順,缺乏的仍然是前面提過的「張力」。非常迥異地,平時在現場觀賞呂紹嘉的指揮多是使人感動的體驗,除去視覺之後他的音樂卻如此感動不足。

或許這是聆賞環境造成的聽者標準變動,但我仍寧願用「除魅」來形容——是的,現場音樂會並非只是純粹的聽覺饗宴,更多的是視覺與聽覺的相輔相成、臨場的親密感與氣場、甚至音樂家荷爾蒙之揮灑;但,呂紹嘉之所以深具魅力,實在是立基於我們對「他的洗鍊手勢產生了怎樣的聲響」這種視覺主導的觀賞方式,以及我們對「他散發出的個人形象魅力」所打動,音樂在這種觀賞方式下已經悄悄地退位了。是故,除魅有其必要,目的是找回以聆聽為本位的觀賞方式,從而更正確、更全盤地認識呂紹嘉其人其樂。音樂演出的線上直播,雖有運鏡與視角變換的不同視覺效果,卻也正是除魅的契機。

 

《深刻‧如歌》直播現場音樂會(國家交響樂團提供)


標語的聯想,以及一點叔本華

稍稍離開音樂表現的部分,《深刻・如歌》的那句核心標語其實特別引我發想:「世事紛擾,我們用音樂相伴。」看著這句話,我突然和呂紹嘉的音樂與文字有所共鳴、聯想。

回到兩年前的2019/20樂季之始,當時呂紹嘉在樂季手冊的前言留下「在『恆變』中追求『不變』」的標題,並引述了一段德國哲學家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一段闡述藝術觀想的美麗文字:

「科學的追求,永遠遵循因果原理,像直線般往前、永無止盡;藝術的觀想與感動,沒有因果、沒有目的,像皎潔的月亮般,靜止而永恒。」【2】

透過藝術審美,我們得以擺脫表象世界的種種苦痛,進而觸及人與世界的本質,找到猶如柏拉圖理型那樣靜止恆常的安慰。在叔本華筆下,音樂是短暫的解脫之道。仔細想想,「世事紛擾,我們用音樂相伴」這句話,不正也悄悄散發著佛教與叔本華的思想色彩嗎?再回顧近兩年的樂季票袋,呂紹嘉在上面留下的親筆話語,也是某種叔本華式的思想延續⋯⋯。或許,叔本華(或至少是對他不精確的讀法)正是影響呂紹嘉音樂風格至深的一位人物?延著這個脈絡,他那「迷戀流暢」的詮釋,或許另有理解方式。

「世事紛擾,我們用音樂相伴。」這句話隱然傳達著一種佛學之於當代社會的遁逃意味,猶如唯識學派化萬物為心,進而否定世間苦痛的潛藏意涵。而音樂作為叔本華的解脫之道,在呂紹嘉眼下或許也是相同的遁逃功能。以此,我們得以再度理解呂紹嘉與伯恩斯坦的二元對比:伯恩斯坦以扭壓樂曲為自我抒發之道,最終的成果必是情感全盤宣洩,感性吞噬理性的瘋狂情境;相比之下,呂紹嘉的「流暢」否定情緒的釋放,有壓抑甚至消減情感及欲求的功能——而這正是叔本華所追求的禁欲實踐。記得那〈稍慢板〉的末尾,呂紹嘉處理得無比肅穆而寧靜,使人想起《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終樂章的一段歌詞:

「所有的欲求及想望都已沈沈入夢。」(Alle Sehnsucht will nun träumen.)

音樂藝術作為呂紹嘉的人生觀想與沉澱,自然不需要如此精心動魄的戲劇性營造。雖然這晚給出的種種演奏,都不是足以在歷史上留下印記的經典詮釋,但在疫情止歇的當下,或許有其必要性。

曾聽過一個說法(我已忘了出處),當今的法國有十分健全的古樂發展,以及份量十足的巴洛克音樂演出,其實是因為法國人平時的生活已經夠驚心動魄了,晚上實在不太需要再來一場如馬勒交響曲的驚駭大戲;相形之下,相對優雅、平順的巴洛克與早期音樂正能安撫他們過度驚疲的身心。同樣地,歷經過去兩個月疫情下的種種人心惶惶,聽眾們在此刻需要的或許不再是伯恩斯坦,而是一場平順流暢、不使人血壓飆高的演奏。或許,對應著當下人們的需求,呂紹嘉給出的音樂,正好是疫情之後對於集體的療癒,也是他告別NSO領導者身份前最後的祝福。

在疫情之後,對於NSO以及整個樂壇都是嶄新時代的到來,要如何持續地以音樂詮釋服務大眾,回應時代當下的種種需求與變化,才是音樂家們最重要的課題。祝福並感謝呂紹嘉。


註釋

1、請參考拙作:〈聽見國內交響樂團的德奧風格演繹及其脈絡〉,《PAR表演藝術雜誌》340期,頁102 - 104。另可參閱線上版:https://reurl.cc/Q9kKNo

2、引自《NSO國家交響樂團 2019/20樂季手冊》,頁6。

《深刻‧如歌》直播現場音樂會

演出|呂紹嘉、NSO國家交響樂團
時間|2021/07/31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YouTube同步線上直播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整體來說,NSO的演奏具一定的完整度。雖然《霍爾堡組曲》在演奏的一開始,聲部的平衡與聲音的統整,似乎尚未融入演出的場域,稍有力不從心之感,主要是這類型純絃樂的作品在演奏時需要面面俱到,不容太多失誤的空間,除了技術上的高度要求,更需團隊精神才能達到完美境界。(劉馬利)
8月
03
2021
一個演奏實踐是否有其創造性或獨特藝術價值、其中的技術層面(包含整頓合奏的能力、演奏的技巧)是否頂尖、作為觀眾的自己是否喜歡,這三件事情完全應該區分開來。
12月
20
2024
透過不同的選曲組合,「爵士女朋友」四重奏在這場演出裡以多元的音樂視角為臺北的爵士樂現場注入活力。長笛作為主奏樂器,跳脫了傳統爵士四重奏中薩克斯風或小號的框架,為熟悉的旋律帶來耳目一新的質感
12月
12
2024
這篇文字要探討的,就是這個「不尋常的迴響」的成因,主要聚焦在梵志登的詮釋美學、與長榮交響樂團的合作成果、此一詮釋成功的客觀條件,以及這個成功所代表的,對於西方古典樂界的時代意義。
12月
09
2024
這場演出不僅展現了爵士樂的即興精神,也啟發人們重新思考音樂與文化之間的關係。無論是對傳統的致敬,還是對未來的想像,徐崇育的創作都傳遞出一個重要訊息:作為聯繫世界的「鑰匙」,音樂演奏讓我們穿梭於不同文化,找到多樣和共鳴的可能。
12月
02
2024
強而有力的節奏搭配迷離奇幻的電子聲響,形塑出一個寬闊、悠遠且充滿想像力的聆聽場域,吉他即興則穿梭其中,展現了樂團在律動與空間感之間的掌控力,呼應著「脈動」曲名,同時也定義了《逗號與句號之間》的風格:融合了電音、當代爵士和搖滾元素的音樂。
11月
27
2024
吶幫人樂團的《分貝沒有超標》為眾人帶來一場跨界派對,以嗩吶家族為主角,佐以爵士鼓、貝斯、巴松管,融合當代、民俗、各種中西合璧的編曲。
11月
24
2024
這種策略不僅容易忽略那些在異鄉成功落地生根或最終凱旋歸來的移民圖像,還可能落入同質化早期移工與當代難民的歷史脈絡及時代背景的危險,簡化了各自情感與心境的複雜性,使其成為鐵板一塊。
11月
11
2024
透過這一系列在臺灣的巡演, “melodies”將「中央線」的演奏風格介紹給本地樂迷,演出現場幾乎是座無虛席,說明了實驗性強的音樂風格和表演形式是有市場的。這也激發了我們思考:在臺灣,聽這類音樂風格的樂迷,未來有沒有可能成長、茁壯?
11月
0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