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顏采騰(2023駐站評論人)
由鍾喬統籌、姚立群編導的《千年之遇》,承續他們對於石岡梅子社區的持續關心,這次是要叩問國土建設帶來的「滅頂之禍」:一條高速公路即將飛越社區,劈開災後十餘年的漫長重建,踐踏開基的土地公廟,甚至可能觸動危險的地震斷層帶。在暴力的現代性進程下,這個客家村落的今貌、社區記憶、直至文化風景,都將不復存在。在災禍來臨之前,我們只能記錄、思索、悼念與控訴,這也是該作的意旨。
和差事以往的作品相仿,《千年之遇》有環境劇場及黑盒劇場的雙版本,去年在梅子社區演出,這次則搬演於臺中歌劇院小劇場。我錯過了梅子版的演出,但從相關文字與影像紀錄來看【1】,小劇場版不僅略為修改原有內容、還加入了更多適合劇場空間的實驗手法,形成一個複雜如拼貼的文本:南管演奏、梨園戲曲、客語RAP詩歌、臺—客雙語交錯對白、破碎圖像投影、客家山歌⋯⋯。這些元素,穿插在數個短小的戲劇文本之間,例如想像中的土地公與居民「千遇」一起到訪臺中歌劇院、石岡媽媽的村民大會等等,反覆地交錯於真實與虛構之間,一時令人抽離,一時則引人共情。
全劇的高潮,在小劇場的外門升起,外頭的燦爛陽光照入室內,而南管演員與石岡媽媽劇團成員們一起走出室外,奮力地齊奏打鼓,為社區敲響永不放棄的堅定希望。
劇場如何作為革命媒介
動用這樣繁複的呈現,想必不只僅僅是要最低限度地讓觀眾「知悉」這個議題而已。依照差事劇團與鍾喬的一貫理念,《千年之遇》的積極意義,是要喚醒觀眾的意識,進而促成社會改革的行動。問題是,劇場如何作為社會改革的媒介?《千年之遇》是運用什麼手法喚起觀眾的改革意識?再進一步地問,這些方法是否成功?
差事劇團的核心理據之一,是重視藝術革命潛力的歐哲班雅明(Walter Benjamin),他是鍾喬多次援引的理論家。大家比較熟悉的,是他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文提出的電影革命論,也就是電影作為機器複製技術的產物,能破壞靈光,造成「散心」的觀看方式,因而能訓練觀眾的檢驗意識,以抵抗機器宰制,最後推動大眾革命;不過,這種「散心」同樣適用於劇場藝術,如布萊希特史詩劇場的間離、陌生化、反移情等即是如此。細膩地看,當中其實包含了兩道條件命題:(一)改變大眾對於藝術作品的感知方式;(二)根本地改變作品的生產方式及生產關係。這兩套命題以不同的形式,分別發揮於差事劇團的劇場實踐之中。
以《千年之遇》而言,散心、疏離、反移情、破碎化的使用可謂不遺餘力。例如,〈桃花搭渡〉姑娘與渡伯的客臺交錯台詞、開場時眾人呢喃吐出的破碎單詞、使人分不清自己位於劇場或劇中場景的情境對話,都可視為類似的嘗試。此外,我想特別談談《千年之遇》的音樂部分:擔綱音樂設計的李婉菁,首先放入了大量的異質聲響,輕輕襯托於演員身段、影像投放等段落,為表演提供詭譎的基調。其中一段魏美慧、陳彥希、李秀珣三位南管樂人的合奏,穿插大量即興聲響與噪音,卻又隱約透著綿長的傳統曲調,游移於實驗與傳統之間,是巧妙的設計。大提琴家坂本弘道用擴大器取樣並變化自己的拉奏樂音,變化出新的聲響後再隨之應對,做出新的即興演奏,形成人機雙向的互動溝通。這些嘗試,確實讓人倍感新鮮且奇異,並重新思考自己與該些文化聲響的關聯。
而《千年之遇》還有另一個主要的嘗試,是打造「環繞客語的多聲道音場」【2】,也就是並置客家老山歌、南管音樂、饒舌歌曲等不同藝術形式,呈現單一客語的多重表現美學。然而馮文星的RAP段落出現得非常突兀,讓人一頭霧水(即使詩作本身和RAP唱功都可圈可點);而鍾佳幸演唱的客家山歌則令人陶醉,當下十分動人,就整體而言卻是削弱了反共情的效果。可以想見,之所以RAP和山歌的出現,都是為了在概念上使「多聲道音場」成立,實際執行卻難以發揮預期效力,有手段凌越目的之嫌。
向「民眾參與」的生產提問
回到班雅明的另一條件命題:改變生產方式與生產關係。這點在差事劇團的實踐,是讓議題相關的民眾參與創作,使民眾成為共同行動者。那麼,在《千年之遇》中參演的當地居民,有無/如何在《千年之遇》中發揮美學效果?他們自身又如何在其中獲得改變?
我們不妨對照石岡媽媽劇團先前備受好評的《梨花心地》(此處以山城版為例)。《梨》劇的許多場景如洗衣的禁忌與怨嘆、伙房的論辯,都是出自媽媽演員們的真實遭遇,經由共同創作,將生活真切地轉化爲戲劇,因而能深深地打動人心。同樣地,《千年之遇》也在數個關鍵的戲碼調度當地居民及素人演員,催動最大的共情效果。例如,政府官員(南管演員飾演)在公聽會虛偽地講述公路帶來的好處、多關心居民云云,引來居民們的反覆訕笑;在劇的尾聲,少女「千遇」(廖云荻飾演)則象徵性地種下小樹,給予石岡世代傳遞的希望,那場景真是非常感人。
只是,如同許仁豪在《梨》劇隱約指出的,這些調度、意象及符碼其實並不新鮮,而是可預期且稍嫌陳舊的手法。【3】和實驗性較高、充滿前衛音樂與流暢多語言轉換的場景相比,若不是當地居民的現身演出,可能這些段落都會失效。反過來說,《梨》劇高度仰賴真實,必須作為一個作品整體方能顯其效果;如今化作《千年之遇》的零碎戲碼,反而凸顯了其中美學手法的陳舊。
我也相當好奇,這些村民大會、植樹和鼓樂齊奏等,是否也都是發展型共同創作的成果?經過這些段落的演出,居民們是否更深地梳理了他們的生活與議題意識?這些疑問,在演後訪談(2/25)中難以從石岡媽媽們口中聽見明確的答案(她們謙稱自己只是「跑龍套的」),也許有待進一步的訪談與田野調查。單就成果看來,這些過程也許更類似象徵性的儀式、或心諮領域的心理劇,藉由象徵性物件的使用與場景重演,給予當事者療癒。
重新指認命題
之所以討論上述兩個層面,其實是要指出,差事劇團——更精準地說,差事劇團與石岡媽媽劇團——在此劇多少混淆了關於感知(疏離的美學呈現)及生產(劇團與民眾共作)兩個面向,及其各自的效果範圍。
長期以來,在鍾喬的中介下,差事劇團與石岡媽媽劇團,兩團常在學術論著中被並置或混為一談(如王婉容、范綱塏【4】);然而,經由《千年之遇》促成的兩團首度同台共演,我們卻明確地看到兩造的不同:採取左翼視角、關注國際情勢、複雜文本構作及手法操作的前者,以及真正意義上以底層人民為起點,以真實勞動經驗打造文本,手法有些老舊的後者。兩團的運作模式和生產邏輯在一定程度上當然是高度重疊的,然而在先前各自的運作下,產出的作品體系封閉完整,難讓人看出差異(如近期的《戲中壁》與《梨花心地》),反而是在兩團的同時現身,才能讓人看清其中的突兀與不平順,例如口白與表演,例如共情與反共情。
這些思辨,主要是梳理個人欣賞《千年之遇》時冷熱交替如三溫暖的感受,試圖尋找其成因,也是進一步反思,這場演出裡的我/其他觀演者/演員/樂手/當地居民是否更靠近了議題一些?班雅明的論題,如今是否需要被推翻或修正?一齣帶有高度政治性與革命性的作品,到底該如何生產?隨著時光推展,問題的解答都需不斷翻新,而《千年之遇》正觸動了這樣的思索,也在劇場實踐中做了很好的嘗試。
註解
1、參考汪俊彥:〈道別觀眾:《千年之遇》〉,ARTALKS。;《千年之遇》常態補助成果,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2、引自節目手冊電子版頁11。
3、參考許仁豪:〈命如梨花,身似樹《梨花心地》〉,表演藝術評論台。前段對於《梨花心地》內容的描述同樣參考該文。
4、參考王婉容:〈臺灣社區劇場發展三十年的回顧與省思〉,《台灣當代劇場四十年》,遠流出版,2019;范綱塏:《路有多長:差事劇團二十週年紀念文集》,南方家園,2017。
《千年之遇》
演出|差事劇團
時間|2023/2/25 15:0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