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未竟之業/旅《東意在哪裡》
7月
16
2020
東意在哪裡(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秦大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23次瀏覽

戴宇恆(專案評論人)


走入實驗劇場,隨即映入眼簾的便是個「東意」展覽場,舞台正中央有幅東意的人像,而左右舞台上各自佇立著幾座人形模特兒,身上各自穿戴著不一樣的戲服,可以看出舞台設計試圖召喚蕭東意曾經出演過的各個角色,為《東意在哪裡》找到一個可以切入的觀賞圖像。筆者所觀看的場次,在入場時有兩位觀眾踏上舞台觀賞台上展品;但也就僅僅兩位,其餘觀眾仍然被劇場規範制約,而這番「制約」(想觸碰卻又不敢觸碰)的意象操弄,正預示著《東意在哪裡》的命題──即將拆卸、揭示「角色─演員─觀眾」間過從甚密的關係。「角色」、「演員」與「觀眾」三者在生命經驗、情感記憶間的交互作用,並無法明確地量化切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倒恰當地形容如此交縱複雜的關係。然而,《東意在哪裡》要以什麼樣的形式與文本、不著痕跡地處理這樣同時有著私我及公我的命題?這確實是在看待這個作品時必須納入的觀看視角。

端看《東意》的文本結構,主要分為兩個部分,前半段以嘲弄、反諷的喜劇段子組成,期間穿插著插科打諢、冒犯觀眾的言語,甚至仿擬博恩的《TAIWAN》,【1】可以看出其沿襲了獨角喜劇(Stand-up comedy)的表演風格,演員戴上笑鬧的面具,面具之下卻直指種族、國家主權、性別特徵等各種禁忌高牆,以各種的「不正確」使觀眾發笑。而演出的後半段,相較於打破觀演距離的獨角喜劇表演,演員明顯地開始切割觀演距離,並重新建構起第四面牆,令觀眾沈浸於表演幻覺中。蕭東意帶著「迷失的自我」拜入「表演大師」的門下,原以為困境解決有望,但隨著情節的揭露,我們發現「表演大師」仍是蕭東意所創造的角色之一,兩者之間或扭打、或辯論,搶奪著意識與身體,藉此外顯「角色」與「演員」之間互相拉扯的關係。

最後的最後,東意勝出,他躺在劇場的黑膠地板上,汗水淋漓。此時,熟悉的手機鈴聲響起,藉著蕭東意的回應話語,得知是他老爸來的電話,一陣閒話家常過後,蕭東意用一個不自然的音色,以臺語對著手機另一頭的老爸說了一句:「我愛你。」,並在對話結束後,將自己註解為:「老爸的乖兒子。」原來,他仍然得創造一個名為「乖兒子」的角色來面對日常(舞臺上的日常/日常生活的舞臺)──所謂角色,無所不在。

《東意在哪裡》無論在文本或表演上都下足工夫,揭露演員的私我與角色的關係,那麼公我呢?作為觀眾怎麼參與其中?「演員」、「角色」與「觀眾」間的供需關係又是什麼?觀眾在面對此類型的演出時該做什麼?

因此,我想先從喜劇中「預期的打破」引發思考,由此過渡至「觀眾期待的打破」來反思《東意在哪裡》中所嘗試的「雙層打破」。


預期的打破──笑鬧後的思考

在皮藍德婁(Luigi Pirandello)於《幽默論》中的舉例裡提到:「我看見一位染過髮的老女人,臉上的妝塗得像個大花臉,花枝招展的想打扮成年輕女子的模樣而顯的十分俗氣,而我開始大笑,那是我察覺(perceive)到她反常的行為的自然反應。」【2】當人們內心預期的形象被打破時,自然而然會發笑,而獨角喜劇抑或其他眾多類型的喜劇中,常常使用到該技巧,無論是禁忌話題的觸碰、誇張至極的角色扮演、滑稽的諧擬等,皆因預期形象被打破,進而使得觀眾發笑,而「笑」也就成為了喜劇美學的審美過程中,不可忽略的重要情感反應之一。

但喜劇並不止於「笑」,笑鬧背後的反思尤為重要。以上半場其中一個段子為例(姑且稱其為《誰在飛機上傳染了武漢肺炎?》),演員在談論或模仿各國人種時,總是會為其覆上一個負面刻板印象的註解/地獄哏,觀眾就此捧腹大笑。然而,在此起彼落的笑聲過後,觀者若能體認段子的反諷/觀照自身嘲笑的醜態,自我內心才有可能開啟另一個有機的對話空間。

東意在哪裡(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秦大悲)


「你有找到東意嗎?」──觀眾期待的打破

「我好像還是沒找到東意在哪裡。」是我在演出後的第一個反問。然而,當期待落空時,無獨有偶地,形式上另一層意義卻浮現了,於是「演員─角色─觀眾」間的關係也逐漸明朗。

《東意在哪裡》從喜劇段子中預期形象的打破,延伸至對作品期待的打破,也就是觀眾自始至終都未能窺見「真正的蕭東意」,即便舞臺上存在著屬於蕭東意的人生片羽,觀眾所能找到的也還是一個名為「東意」的角色,而這層延伸意正能為《東意在哪裡》賦予後設:在被觀眾觀看的當下,存在的始終是角色;同時,觀眾需要的也只是角色,而不是演員本身。

當然,這也只是從文本與形式為《東意在哪裡》做題解,「演員─角色─觀眾」間也將在不同的作品中被重新建構與解讀,正如演員仍是未竟之業;更進一步的是,自我的追尋仍是未竟之旅,《東意在哪裡》或許可做為一個「演員─角色─觀眾」三者關係的載體──只是,「他」到底在哪裡,仍未有解答。


註釋

1、2020年五月中旬,博恩在YouTube上發表一部名為《TAIWAN》音樂作品,藉由二次創作的方式,逆轉劉樂妍《CHINA》中的歌詞與作品思維,諧擬及諷刺的意味濃厚。

2、皮藍德婁(Luigi Pirandello)《幽默論》中之舉例,參見熊睦群:〈皮藍德婁(Luigi Pirandello)「幽默論」之研究〉,《復興崗學報》第78期(2003年),頁241-264。

《東意在哪裡》

演出|蕭東意
時間|2020/07/11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如此比好萊塢還要好萊塢的多層劇情轉折,模糊了角色背景,抹除了原本前段所建構出來的角色真實,連帶地,也抹除了角色身而為人的溫度、焦慮或恐懼,那麼少了這層基底,自己與自己的拉扯,是否還算是個拉扯?或者,在這樣架空的戲局裡自我拉扯,純為一場原地空轉的徒勞?加速反轉的劇情,也將角色推入了一坑多重弔詭的無底洞:越想找自己,越是不像自己,越是表現出誇張化的自己,越是變成觀眾所期待的自己。(吳政翰)
7月
27
2020
但總歸而言,《東意在哪裡》的確點出了這一當代困境,在流動、異質的當代環境中,正如劇中那群想像中的台北小孩,居然有一半根本不是台北人。當種族、性別、地域都逐漸曖昧模糊時,人無法被種回前現代堅實的土壤,於是人人都長成了什麼都是、卻也什麼都不是的「演員」。(鍾承恩)
7月
17
2020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