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芭蕾?怎樣硬鞋?《點子鞋 2019》
1月
22
2019
點子鞋2019(高雄城市芭蕾舞團提供/攝影劉人豪)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40次瀏覽
徐瑋瑩(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兼具當代創意與芭蕾技術的當代芭蕾在台灣如何可能?去年我以「點子鞋 2018」的節目為例,【1】討論台灣多元化的舞蹈教育體制對專業芭蕾舞者養成,乃至芭蕾在台灣發展的影響。台灣缺乏專攻芭蕾訓練的完整教育體系與評選制度,因而難以培育出身形線條、技術水準與動作氣質皆具的典型芭蕾舞者。【2】此制度性問題並非台灣的芭蕾舞團能解決,然而各團有其自我的期許與因應之道。「點子鞋 2019」再次提供一個討論的案例,藉此我們能窺探台灣年輕編舞家如何以自身所學面對創新芭蕾的挑戰,同時還能彈性地接受藝術總監張秀如對穿上芭蕾硬鞋的堅持。【3】

「點子鞋 2019」的演出的確讓觀眾感受到舞台飄散著芭蕾韻味,然而卻非以古典芭蕾的技巧或氣質延伸而來的韻味,而是接近歐洲1980年代以降,職業芭蕾舞者與編創者透過扎實的芭蕾技術為基底,開創新舞風的嘗試。相較於古典芭蕾舞團女舞者輕盈飄逸且具抒情的質感,歐洲當代芭蕾作品的動作風格則強而有力,服裝簡潔俐落,舞者肌肉線條的真實感不被隱藏反而受凸顯。此種具動作重量感、肌肉真實感的編創風格是此次年輕編舞者採取的編創策略。【4】那麼,舞台上飄散著的芭蕾氣息是如何做到的?

此次的作品展現編創團隊的聰明。除了舞者的身型大多有芭蕾舞者細長的線條外,重點在於編創團隊善於利用動作編排、道具、服飾顏色、燈光設計去凸顯部分典範化的芭蕾動作,這些動作包括腿部的外開與延展、高踢腿與踮立於硬鞋的腿部姿態。這些具有芭蕾代表性的動作貫穿於舞作中,使得極富當代感的編創手法飄散著芭蕾韻味。

李宗霖的《無殼》是一首將芭蕾結合當代編創手法的聰明舞作。作品前半段特別吸睛。在微暗的燈照下兩位舞者似連體嬰般上半身緊貼交纏,以緩慢的動作前進。舞者一隻腳穿平底軟鞋,另一隻腳穿硬鞋;穿軟鞋的腿覆以黑色褲襪,視覺上不被注意;穿硬鞋的腿則肌肉線條清楚被見,視覺上搶眼。在緩慢移動過程中,前者多為支撐腿(比較容易穩定重心),後者則展現具芭蕾形式的舉腿、踮立姿態。這使得觀眾除了將注意力放在舞者上半身的游移舞動外,也特別注意到穿著硬鞋的高舉、彎曲、踮立的腿部姿態。相較於其它舞作普遍喜歡快速、強而有爆發性的大動作,開場安靜緩慢並具飄浮的舞動質感別具新意,也十分有趣。

這段舞蹈像似未切割的連體人緩慢移動,卻以芭蕾的腿部動作、姿態舞動,造成視覺意象上詭異的複合重層。一方面異於常人的變形身體被凸顯,另一方面此變形身體卻舞蹈著高雅且高難度的芭蕾腿部動作,甚至還流露出相互偎依的緊密連結。這樣的編排方式翻轉了一般常見,將變形之身體塑造為恐怖、低下、邪惡的意象,賦予異化身體高貴並具情感性的特質,引導我們對異化的身體有更多的想像。此創意性的使用芭蕾特色動作的編創手法,形式上十分別緻獨特,視覺意象上也極具衝擊性。比較可惜的是,兩位舞者分開後的舞蹈段落在芭蕾技術的精準度與質感上的掌握稍嫌不足,這或許也導因於編排上還在摸索芭蕾動作如何體現內在複雜情感而產生的不確定性。

魏梓錂的《Dominator》是一首相對清新流暢與穩健的小品,舞者芭蕾技術的穩定度與技巧皆佳。部分舞作以長方柱為道具來輔助動作的穩定性與延展性,藉由創新芭蕾動作傳達猶疑、尋覓的內在心理狀態。此作品大部分是運用流暢的芭蕾腿部動作呈現往返、高低的空間路徑,在昏暗的燈光下傳達徬徨不定的意象。這是台籍年輕編創者四首作品中嶄露芭蕾硬鞋技術最多的一首。

簡麟懿的《Sway Me》舞作如題名,整首舞最亮眼的部分即是晃盪於舞台空間中的幾盞燈,與女舞者修長的身形線條。女舞者雖然腳穿硬鞋,然而在燈光設計與舞蹈動作皆聚焦上半身的情況下,硬鞋並無太多的發揮,反倒是細長的軀幹與手臂在內縮與外放間產生的強烈張力觸動人心。節目單中此作品的介紹指出「芭雷伶娜則是拄著名為『硬鞋』的枴杖,在搖搖晃晃的房間裡,搖搖晃晃的跳完自己筆直的人生」,此極富創意的硬鞋想像,被寫真的以顛簸的硬鞋踮走姿態呈現。硬鞋寓意拐杖所含的支撐、支柱、得以依靠的意象,並非作品所要表達的核心。作品主要呈現在搖晃燈泡的暗黑空間中,女舞者焦慮掙扎與脆弱勇敢的心境。

謝佩珊的《X關係》是她首次嘗試以芭蕾動作為創作焦點的作品。舞作以兩男一女試圖展現現代人的疏離孤獨乃至產生虛擬伴侶。舞作前後呈現兩種不同色調的反差。前段是以許多低水平現代動作技術與雙人身體互動關係傳達內心孤寂、渴望被愛的強烈感受,音樂安靜而抒情。後段則是以節奏強烈的音樂配合女舞者被抬舉的動作展現掙扎不安的情緒。前段的動作技術是(編)舞者慣用而熟悉的,因此顯得流暢自然,後段女舞者在兩位男舞者的支撐下變化高空托舉姿態,過程中則略顯忙亂,且女舞者在高空的靜態姿勢難以生動的表達情感,稍嫌可惜。即便如此,作品整體層次分明,芭蕾舞前輩葉麗娟對芭蕾的熱情與表現張力,也值得後人學習。

「點子鞋」作為創新芭蕾的平台從2004年至今已走過十六個年頭,提供許多年輕人創作芭蕾的機會與一展長才的舞台,藝術總監張秀如的努力值得肯定。在大環境無法提供單一專業芭蕾養成教育的結構下,民間喜愛芭蕾的教師與舞者透過各種方式壯大芭蕾能量,希望栽培出閃亮的芭蕾舞星。在芭蕾的世界裡,舞者是最重要的,身形條件與技術掌握是一首舞作是否飄散芭蕾韻味的判準與作品成敗的關鍵。而觀眾對技術的要求只會愈來愈嚴苛。張秀如堅持舞者穿硬鞋上場展現當代芭蕾的企圖,還等待更多有勇氣與理想的年輕(編)舞者來挑戰。

註釋

1、參照徐瑋瑩:〈硬鞋與芭蕾的糾葛《點子鞋 2018》〉,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28240

2、目前有愈來愈多以芭蕾為專業的相關人員投入芭蕾教育與編創、展演的工作,為台灣的芭蕾舞界積累競爭與創新的能量。

3、此次展演共五首舞碼,由四位台灣年輕世代的編創者與一位韓國資深編舞者同台演出,在此只討論台灣編舞者的作品。

4、韓國編舞家李正潤的作品《Alone Together》明顯地不同於台灣年輕編舞家的創作手法。其作品偏向抒情飄逸的風格。表演此作的女舞者Kim Joo-Won則曾是韓國國家芭蕾舞團的首席舞者。

《點子鞋 2019》

演出|高雄城市芭蕾舞團
時間|2018/01/12 19:30
地點|高雄文化中心至善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