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童話的劇場《賣火柴的小女孩》
4月
06
2016
賣火柴的小女孩(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90次瀏覽
白斐嵐(專案評論人)

自二十世紀以降,我們見識了各式各樣的劇場:演員的劇場、沒有演員的劇場、文本的劇場、沒有文本的劇場、解構文本的劇場、政治的劇場、革命的劇場、實現技術的劇場、走出劇場的劇場。但編舞家亞瑟.皮塔(Arthur Pita)改編安徒生之作《賣火柴的小女孩》,卻讓人重新想起了童話的劇場,和童話一樣重現了平凡卻又奇特的日常現實,讓我們彷彿擁有了那如布萊希特口中的一步之遙──只是片刻疏離的不再是台上動人情節,而是我們自身太過投入而再也看不清的真實生活。

說到童話,自然不能不提童話中常見的神奇數字「三」。或許是源自基督教傳統信仰之影響,「三」始終是個平凡又奇特的存在:從三位一體、三日復活,來到三隻小豬、三個巫婆,更不禁讓人想起保羅.科爾賀(Paulo Coelho)在其小說《牧羊少年奇幻之旅(The Alchemist)》中引述的阿拉伯諺語「有一則無二,有二必有三」【1】。三代表的,不是碰巧或偶然,而是命中注定,是平凡規律中無法抗拒的魔力。在《賣火柴的小女孩》中,自然也以「三」作為其工整的敘事架構:唐納魯瑪家族(The Donnarumma family)的三口之家、小女孩敲了三戶人家的門、被唐納魯瑪家族拒絕三次、在奶奶墳前點了三次火柴,就連小女孩與奶奶這兩位故事中的主要角色,都以三拍子的歌謠(ballade)曲風作為主題動機,以平常的七和弦與不平常的增減三和弦不斷循環,塑造了平凡卻又奇特的氛圍。

然而,亞瑟.皮塔並未甘於工整美好的敘事結構。平凡又奇特的兩段三拍歌謠,不時被迥然相異的音樂主題打斷。作曲家法蘭克.慕恩(Frank Moon)現場演出的一人樂團令人目不轉睛,雙手穿梭於小提琴、西特琴、陶笛、人聲、現場錄音循環播放、與預錄音樂間。無論是逃亡場景的吉普賽音樂、佛朗明哥式的踏步節奏、抑或帶有異域色彩的音程拍型,是撥弦、滑音、還是收束的頓點,都巧妙地映襯了舞台上穿插著芭蕾、默劇(pantomime)、義大利即興喜劇(Commedia dell’arte)、踢踏舞步伐的每個跳躍與迴旋。這些多處取材的形式風格,並未霸道的彼此制衡,讓整齣戲淪為破碎的什錦雜燴,反而如馬賽克鑲嵌般,各自恰如其分地成了工整結構中的驚喜點綴。

若說讓這齣舞劇更具「可看性」的,是其豐富多變的聲音創作,那麼「語言」絕對是不可不提的要角之一。這齣由葡裔南非編舞家與英國音樂家攜手合作,改編自丹麥作家安徒生作品的同名舞劇,在全劇並不太多的說話時刻,竟然使用了義大利文,自然令人推論為刻意的選擇。一方面而言,義大利文本身音樂性十足(而劇中歌謠曲風本身即有濃郁義式風格),或多或少也呼應了義式喜劇式的肢體動作與視覺色調;另一方面,其豐富的母音音韻變化,讓義大利文有著可誇張可收斂的抑揚頓挫,不須長篇大論即可在聲音表現上畫龍點睛,更不須理解這個語言,也可感受字句聲音隱藏的訊息與情感。將語言轉化為聲音本質,實也保留了舞劇中那一尺之遙的想像空間,讓一切就算說出口了,也不致說得太明。

在豐富多變的風格間,賣火柴的小女孩成了故事中不變的基調。身上的灰階服裝讓她融入了同樣由黑白灰階組成的房子、月球、雪花、墓碑等舞台場景中。與之相對的,是身著奇裝異服的「其他人」:無論是以稻草人般手型出場的火柴男孩們,或是身著華服、圍著蛇圍巾的唐納魯瑪家爸爸,他們如超現實般鮮豔的配色造型,徹底突顯於背景中。兩相對比,似乎暗示著唯有小女孩才是真正屬於此地的真實存在──但她卻又如此平凡地隱入背景中,任何人都能刻意對她視而不見。

有趣的是,在一片灰白舞台色系中,寶藍色的地球竟也成了突兀的「異世界」。從墳墓中爬出的奶奶,為解救小女孩脫離飢寒交迫的此世愁苦,搬出了一座天梯登上月球。在亞瑟.皮塔的編排中,這段月球之旅無疑是故事中的神來之筆。來到月球的小女孩,彷彿真正回到了歸屬之地,與格格不入的地球遙遙分離。包裹在太空衣中的宇宙漫遊者,竟成了唯一對小女孩釋出善意的人類(當然,奶奶的鬼魂不算)。法蘭克.慕恩(作曲家的姓氏Moon也成了有趣的巧合)為月球設計的特雷門琴段落,更增添一抹神祕氛圍。這發明於近一世紀前的早期電子樂器,以靜電控制音高,依然保有著人與機械/樂器的直接接觸,藉此「演奏」產生聲音。作為傳統器樂與電子音樂間的過渡,它不但代表了某種復古的科幻想像,在此處也成了兩個異世界相連的神祕橋梁。

當我們走進劇場內的童話故事,以此理解劇場外那平凡又奇特的世界時,《賣火柴的小女孩》的確也成了創作者為這無力現世點燃的片刻火光──無論這「現世」是屬於安徒生十九世紀的丹麥,或是亞瑟.皮克與我們同一時空的地球村。作為觀眾,不免也將此劇與近日社會事件相連。如果「語言」終究在這齣戲中代表了些什麼的話,那麼這童話中惹人憐愛的小女孩,若我們在現實世界中看到她,沒有父母、沒有家、沒有收入、三番兩次試圖闖入民宅,甚至還縱火危害公共安全,我們是否也會和那唐納魯瑪家千金一樣,拒絕伸出援手,卻又在看到女孩凍死後緊張害怕地逃走?我們會期待著一個如「月亮(luna)」般明亮的美好結局,還是會將她貼上「瘋子(lunatic)」的標籤,送到另一個世界遠遠的隔離?

註釋

1、原文為「 Todo lo que sucede una vez puede que no suceda nunca más. Pero todo lo que sucede dos veces, sucederá, ciertamente, una tercera」。

《賣火柴的小女孩》

演出|亞瑟.皮塔(Arthur Pita)
時間|2016/04/02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相較於原本童話的好壞分明,劇中善惡對立的界線顯得稍微模糊,也正因悲喜交雜,讓人不知該喜該怒,或者其實既喜又怒。此般雙重性,使得喜怒善惡無以定調,反倒提升了人物厚度,也提升了該劇的戲劇層次。 (吳政翰)
4月
15
2016
芭蕾、踢踏舞、默劇等多重舞蹈元素,不造成整體呈現的雜亂,反而產生某種簡樸的風格──這些表演動作都不流於炫技式的狂飆,更清楚被表現的是藉由肢體去完成(另)一條敘事軸線,讓故事與肢體成為一體。(吳岳霖)
4月
11
2016
劇衝突和人物危機一路推疊,以上情節皆符合原著作,透過點燃火柴的夢幻想像與她饑寒交迫的現實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表達對窮苦人民悲慘遭遇的深刻同情,以及對社會的不滿。(蕭雅倫)
4月
10
2016
小女孩不需要幻想;取而代之的是小女孩的反擊能力,在屢次冷得受不了而期待屋子裡換來一點溫暖的她,點燃火柴、打開窗戶、放進屋內。火燒房子的結果,扭曲的一家全跑出屋外,雖然小女孩討來了一頓打也失去了所有的火柴,但也換到三人在寒夜受凍的小小報復。(汪俊彥)
4月
06
2016
死去並不是沉重的符號,作品中將月球翻過另一面,給了小女孩一個不同的角度審看自己居住已久的地球,翠綠、湛藍仍舊美麗。創作者藉由小女孩死亡後的想像達成了對社會的關懷,讓童話得到了新的詮釋與解讀。(林立雄)
4月
06
2016
《群浪》從電音和慢速中看到自由,放大生命的存在;從看似青春動感中探討其背後深層、關於身分認同的沉重議題。或許跟最後的結局一樣,沒有解答、沒有對錯;只不過,是以一種更為純粹,不常見的態度,切入觀察這個世界,在兩個端點中,找到一個舒適的平衡點。
11月
20
2024
編舞家林文中不僅運用了「無家者」的對話作為舞蹈主要配樂,在對話之間還慧黠地穿插了歌劇中的詠嘆調,壓抑、痛苦的情緒剎那間得到了一絲釋放,伴隨著優美的歌聲,彷彿讓生命獲得救贖般,一直沉溺於泥濘中的自己,也得到了舒緩與解脫。
11月
11
2024
就舞蹈身體而言,這個自我在台灣幾乎沒有經典涵義的傳統可言,把宮廟信仰或原住民祭典的身體性視為舞蹈,其實是事後的現代發明與自我證成。那麼,與其惘然去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魚,還不如把自己視為魚,並裝上感應器,游向汪洋大海,接通地球寰宇的種種感素。
11月
01
2024
而今回到劇場,完整的「劇場重製版」讓過往的意味不明忽然有恍然大悟之感,拉威爾《波麗露》僅有單向漸強的意涵也更為明確:鼓點是不得不前進的步伐,無論是誰,人生都沒有回頭路。
10月
2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