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各地,不論東西,皆有其各自獨特的說書傳統。不同於格局恢宏的神話、富含旨趣的寓言,童話的塑形相對單純,篇幅有限。雖其聽眾不乏成人,但以孩子為主,而如何讓受眾對內容產生興趣且專注聆聽,所仰賴的正是一切敘事的基礎——如何把故事說好。因此,精練而有力的故事、結構和人物,正是童話得以自古流傳至今的主要原因。此次邀演至臺灣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改編自安徒生的經典同名童話,由葡萄牙裔的南非編舞家亞瑟・皮塔(Arthur Pita)執導,主要以音樂與舞蹈演繹。該劇的立體呈現,不僅宛若童書開展,使妙想奇趣躍然於舞台,也在樂舞合奏之下,將聽書體驗進入了別於平面、特屬劇場且回歸劇場萌生初始的敘事樂趣。
除了故事發生背景移至義大利之外,整體劇情大致不變,最特殊也最為亮眼之處是導演的處理手法,語言不倚賴口說,轉而寄於層次豐富的音樂及活靈活現的肢體。音樂主要由單人樂手於舞台側緣演奏,配器多元,包括小提琴、笛子、口技等,時而混入預錄聲響,時而進行現場後製,旋律繽紛多彩,節奏快慢有致,因此跨幅自由的音樂,不僅為戲營造起落交錯的氛圍,也抹上了一層夢幻而愉悅、童真而奔放的基調。劇中少有對話,偶現幾句零星台詞,例如:Fiammiferi(火柴)、Accendini(打火機)、Nonna Luna(月亮奶奶)、Roccocco(義式聖誕餅乾)等,讀音狀聲而有韻,節奏短促而清脆,在沒有字幕的情況下,一再重複,或如喃喃迴旋的咒語,或如輕快悅耳的童詩、童謠,充滿神祕又神奇的色彩,宛若不時冒出的隱形音符。人物之間的溝通、互動,主要藉由肢體、舞步來表達,展現態勢、情緒和心境,例如小女孩兜售火柴時跳來轉去、兩女孩之間的買賣較勁像是場比舞競演,隨順流暢的轉場,化為視覺上不斷跳動的有形音符。
全劇音樂性雖豐富、強烈,卻未因感官刺激而削減絲毫戲劇性。襯於種種歡愉、輕快的感受之下,蒼茫的白雪、巨大的明月、孤立的路燈,幽微地對映著小女孩的悲涼處境。如此對比的手法,幾乎貫穿全劇,寒溫、多寡、動靜並置,一切訴諸直觀,成了戲劇張力所在。冷暖色調交錯,三人成群的歡樂家庭對上了隻身獨影的女孩,前者服裝充滿鮮艷色塊而後者則單調樸素,兩兩之間在視覺上形成拉鋸,使蒼涼更顯蒼涼,悲楚愈加悲楚,同時,揭示這天真爛漫的表層,原來包裹著殘酷刺骨的內裡。
然而,小女孩不再只是良善無瑕的化身,偶爾也會出於嫉妒或怨懟,將火柴擲入拒之門外的美好家庭中;冷漠的一家人,卻也因以默劇為表演基調,使得醜中有了丑的本質,丑淡化了醜的色彩,整體略顯可愛而非一路可惡。因此,相較於原本童話的好壞分明,劇中善惡對立的界線顯得稍微模糊,也正因悲喜交雜,讓人不知該喜該怒,或者其實既喜又怒。此般雙重性,使得喜怒善惡無以定調,反倒提升了人物厚度,也提升了該劇的戲劇層次。如此雙重面向,讓主角偶有脫離當下低劣處境的時刻,一一點亮了舞台上的城鎮縮影,彷彿忽然有了魔法,可以隨心所欲,盡其在我,也並未讓劇情一廂情願地往苦情奔去,而是小女孩最終爬上了天梯,超脫人世苦海,跨入宛如世外桃源般的境地。
這一境地,輕如鴻毛,小女孩與太空人得以共舞,此刻此地的失重與方才彼端的沈重又形成了對比。相對於前段童話,此段加編的敘事性雖顯著趨緩,然導演並未就此讓作品遁入理想國的綺夢之中,當高掛於舞台上方的月亮轉為地球,由蒼白變得多彩,此一熟悉球體,即刻串連古今,同時又像一面自身反照的鏡子,不斷映照先前的世俗(down-to-earth)面向,映照著劇中過客,也映照著劇場觀眾。
《賣火柴的小女孩》
演出|亞瑟.皮塔(Arthur Pita)
時間|2016/04/02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