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莊子.齊物論〉
擅長書寫心靈療癒的小說家星期五,從睡夢中醒來,他知道夢中的故事,一定為人所愛;他會因此戰勝他的對手,奪回妻子。他的妻子遭人奪走,他希望在對手最擅長的領域,擊敗對手,奪回所愛,於是他挑戰寫下密室小說。
為求寫出精彩的密室小說,星期五參加名為「莊子兵法」的密室遊戲。玩家除了星期五,還有失業的科技業高階主管莊文森、保守的國文老師簡淑女、渴望人氣攀升的直播網紅小艾、酒醉的裝潢工人尤智偉,以及追求刺激的富二代Alpha。遊戲開始以前,這六人看似扁平的人物設定,引起階級、教育、金錢……等等價值觀的衝突,顯示這六人不僅職業不同,連「同溫層」也稱不上。然而「密室遊戲」的設定,迫使眾角色無路可退,只能公開自己的隱私、難題,甚至痛苦的回憶,以此堆砌這六個人物的立體面貌。
「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老子.第四十章〉
六個價值觀迥異的人,如何在有限的時間內,一路解謎過關?他們會相互扶持,還是彼此猜忌?第一題的「白紙」,看似對於「有無」的爭論,卻是劇情塑造角色形象的第一步。眾人維持初識時衝突的對立感,又嘗試放下成見,彼此坦承與信賴。這時他們一面尋求解答、一面追求磨合,但是,簡老師與小艾的吵架、尤智偉與Alpha的肢體衝突,甚至讓場面陷入混亂。
將場面控制住的,是時間限制的壓迫。如果沒有時間限制,或許爭執會永無止盡。但燈滅的時限,並非公正客觀的時刻,是時間感受的差異?抑或是夢境的暗示?此刻眾人尚未發現。最後,正確解答的星期五,選擇留下所有參賽者,表現他的優柔寡斷與善良。
「智慧出,有大偽。」〈老子.第十八章〉
突破第一題的眾人,以為彼此已經培養「患難與共」的默契。然而第二題的「比較」,不僅僅闡釋六個人的「悲劇」,也再次招喚星期五與尤智偉的痛苦。可是痛苦與快樂,真的可以「比較」嗎?真的可以「感同身受」嗎?或者,人真的具有「同理心」嗎?
編導黃致凱藉此眾人的行為,一次回答這些問題,且以角色帶動劇情:慣於商場爾虞我詐的莊文森與不按牌理出牌的Alpha答對此題,莊文森得意洋洋地淘汰失敗者,Alpha則與其作對,選擇全數留下。遊戲得以繼續,可是這六人剛才建立的、薄脆的信任關係,又歸於無。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蘇軾〈臨江仙〉
角色碰撞出笑點,以及精巧的佈局,觀眾隨著遊戲的進行,進入立體化的角色心境,卻又深陷局面的緊張——朝沒用的人開槍。槍口之前,人人命懸一線,驚恐地疾呼著自己如何「有用」。然而,到底什麼是「有用」?持槍的莊文森,憤恨地道出世俗的標準:「一個男人辦法照顧好家裡,根本沒有愛與被愛的資格!」
為了推敲正確解答,簡老師提出密室小說家吳凡的作品:老闆將員工關進地下室,給他們一把槍,讓他們對「最沒用的人」開槍,才能逃離密室。然而,沒有人認為自己是「最沒用的人」,也沒有人敢開槍。最後,一名員工選擇犧牲自己,朝自己開槍,沒想到是空包彈,眾人得以逃離密室。星期五聽聞簡老師的解讀後,提出盲點:如果對自己開槍,而讓眾人獲得釋放,那「最沒用的人」不就成為「最有用的人」嗎?
劇情至此,呈現的早已不是個人的哀榮。這個故事,揭櫫世俗對於「犧牲」的推崇,以及對於「無用」的恐懼。為了成為「有用的人」,世人追求金錢、地位、知識與意義,甚至不惜犧牲自我。然而汲汲營營地向外尋求,會使得人們忘卻初衷。終於,「沒用的人」,死於槍口之下。
「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老子.第十三章〉
縱使遊戲已經變調,高額獎金及規則,利誘答對的人留下。而留下的人,真能順利破關嗎?遊戲的第四關,不斷放送使玩家痛苦的聲音,還懸吊著對玩家而言重要的人。當逃避的問題迎面而來,且再也不能視若無睹,該如何化解?
《莊子兵法》的故事架構,雖然是依據小說家星期五的經歷展開,然而堪稱「BUG」的角色,即是熟讀《莊子》的簡老師。她飽讀詩書,且知曉星期五的妻子與密室小說家吳凡外遇。當眾人在第二題「比較痛苦」的時候,她一句:「女人先是失心,再來才是失身。」不僅提醒星期五,也暗示自身的結局。
她為了籌措女兒龐大的醫藥費而來,在第四題時因為擔心女兒而崩潰。縱然冷靜後開導星期五與小艾,也看不開自己的人生難題。她對女兒有強大的責任感,然而長期照護與經濟的雙重壓力,讓她的女兒,成為她痛苦與快樂的根源。她渴望做回無憂無慮的自己,又無法釋懷。被開導的小艾,留下本該淘汰的簡老師,無非出於善良和回報。可惜命運不可勉強,深陷「苦難」的簡老師,即使能將《莊子》倒背如流,又如何不因為執著而誤解「至樂逍遙」?對於照顧女兒已經力不從心的她,最後自戕以換取獎金,呼應先前所謂「女人先是失心,再來才是失身」。或許心力交瘁的她,就算能從密室遊戲中安然脫身,有朝一日,也因為疲乏無力走上絕路……。
「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莊子.至樂篇〉
乍看之下,《莊子兵法》是一部懸疑解謎戲劇。它不僅挑戰演出與觀賞的疆界,更進一步藉由劇情強化疆界,把舞台前緣設定為「巨大的防彈單向鏡」,翻轉「鏡框式舞台」為「鏡式舞台」。這樣的明示,對照序幕〈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莊子兵法》的舞台與劇情,呼應「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舞台上六個人的境遇,何嘗不可能是舞台下芸芸眾生的人生?遊戲最後,小艾與星期五決定追隨心之所向;謝幕以後,舞台給六個人新的人生篇章,如同經歷一場「共夢」。
編導黃致凱用意,並非帶給觀眾「震撼教育」,而是給予正視人生難題的契機。作為戲劇,《莊子兵法》的亮眼之處,不只歸功於演員精湛的演技,以及眾角色適得其所的結局,更回歸藝術的「淨化」。《莊子兵法》笑中帶淚,彰顯懸疑但非恐怖、題點問題卻不譴責。它不以「正解」作結,觀眾與角色一起經歷「共夢」、各自獲得「領悟」:世上有標準的「至樂」嗎?你的答案,能夠等同我的快樂嗎?故莊子曰:「至樂無樂。」
《莊子兵法》
演出|故事工廠
時間|2018/01/12 19:30
地點|台北市城市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