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的差異與認同《嫁妝一牛車》
7月
02
2018
嫁妝一牛車(阮劇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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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阮劇團

時間:2018/06/23 13:30

地點:嘉義縣表演藝術中心 小表演廳

文   汪俊彥(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多年的累積下,阮劇團對於調查、認識、改編與轉化本土(或如節目單所言「加入更多臺灣主體性」)的成績有目共睹,除了在題材、風格與表演外,尤其對臺語所下的功夫,始終令人期待每一次的成果。在駐團編劇盧志杰長期對臺語的費心提煉下,對我來說,阮劇團的臺語從來不僅是訴求回歸鄉土的本真或是本質,更多的是透過每次對於臺語的深思熟慮、反覆考掘,在探詢耆老臺語說法與口音口條的鍛鍊種種過程,指出了語言始終帶有的不定性與複雜性。在多所「處理」語言的時候,臺語的最終成品,雖然看似還原了某種臺語的主體性,但實則早已體現了語言外於族群、國家政治、本土等等符號的理論事實。阮劇團的臺語改編長期自有一套嚴謹而專業化的工序,從劇本發想、華語編劇再到臺語編劇(且時而需要逆轉);這次在與日籍導演流山兒祥的合作中,更得加上一道日文。這每一道看似絕對語言間的轉化,實則都不僅僅是各語言之間,還是各語言自身。

王禎和的原著小說《嫁粧一牛車》,日文版則以《來自鹿港的男人》命名,指的是小說裡闖入萬發、阿好與阿狗既往生活的鹿港人簡仔。鹿港的臺語因為帶著濃重的泉州腔,相較於臺灣大多地方繼承的漳州腔臺語,常常用來對比與彰顯臺灣族群從區別到融合的過程。金枝演社去年的年度大戲《整人王─新編邱罔舍》就曾精彩使用。在小說裡,簡仔如何操著一口鹿港臺語,就文字再現不得而知,但在王禎和親自編劇的電影版《嫁粧一牛車》(1984)與這次阮劇團由林孟寰、盧志杰編劇,陳彥達飾演簡仔的版本中,一口泉州臺語的表演,從格格不入到無以為意,則提醒我這演出是一場「從陌生到習慣」的接受。一如故事裡簡仔從鹿港來的身份、帶著狐臭的身體,再到默默地自然地成為萬發家一份子的身屬,原來看似的外人,在生活的磨合中逐漸成為自己接受的一部份。

導演也著力在「接受」命題。流山兒以或歌隊或舞者或強調演員身份的開場,如同命運降臨已躺在場中枯枝下的角色,並時時提醒在場觀眾,接受命運的折磨。表演中段大量夾雜歌舞、歌唱,以絕對流暢的動線、敘事、場景、演員互動,佈建出觀眾自然地接受導演順暢的安排。尾聲以演員大聲叮嚀,喊出「嫁妝一牛車,我們的故事」,多重強化了文本與鄉土、角色與演員、演員與觀眾、演出與歷史的種種不必然的等號,種種兩者的緊密縫合,則又是一次建立接受的詮釋。換句話說,雖然導演或以非寫實,或以史詩,或以歌舞等形式,嘗試豐富或複雜化王禎和的寫實文本,但卻在對於文本內外、觀表之間,如何才是臺灣鄉土的大命題認識下,以接受為法,展演了《嫁妝一牛車》。我的問題是,我們該怎麼理解《嫁妝一牛車》的鄉土?或流山兒掌握的鄉土、提醒觀眾接受的鄉土,在今日還需要怎樣的討論?

這個以接受鄉土所呈現的母題,相當吻合在台日共製中,對於台灣主體的期待。這裡我說的並不是導演或演員日本人的身份,就必然帶著任何「不夠臺灣」的原罪或是要「加倍臺灣」的誠意。太快將國家身份等同於導表演的藝術身份,很容易讓人反而忽略了更細緻的國際文化分工。我的初步觀察更想要聚焦在,如何避免在全球與跨國製作下所期待的「鄉土」,使得臺灣固定在文化想像的分配之中,以「曾經的」歷史生活,一轉成為「特殊而永恆的」文化與美學。換句話說,王禎和筆下的某個臺灣時代寫實,在經典與跨國的扶持與合作下,很容易復刻成為確認臺灣本土的文化身份。進而,這種寫實主義的美學政治將弔詭地體現在靜止的時間性上,而持續吸引(無分國籍)觀眾對某種臺灣鄉土單一想像的接受。

如果說,當下流山兒祥導演《嫁妝一牛車》,讓我無法不多想,從王禎和創作時的1969年的鄉土,到電影改編時1984年的鄉土,再到阮劇團今年的鄉土,還有演員表演的鄉土,這些種種鄉土的不必然一致性。我發現演出中,余品潔飾演的阿好豪爽又大器地掌握全劇的調性,提供了對於鄉土現實性相對豐富的討論。(所謂的現實,不就是時時面對不同物質局勢而變?)

余品潔以極其寫實性的表演,以阿好的人物韌性,卻不耽溺地於角色苦情,亦不強拉觀眾認同,以她一門嗓音與一份在場中身體的生氣蓬勃,調控全場節奏。她所飾演的阿好,在面對生活現實時,好整以暇地滿口髒話迎接;在觸動隱微情慾處,也毫不遮掩現實考量,無論是自己身體現實的需求,或是回神打量物質條件;在一場場赤裸而坦率與簡仔在公共空間的交合,與兼顧阿狗與阿發的料理日常的轉換中,余品潔以三句不離幹字的口才,領導了全齣眾男女鄉民,也順便告訴觀眾誰才是「姐姐」。對我而言,非常有意思的是,余品潔的滿口幹你娘,卻沒讓(劇場中產階級)觀眾有什麼不適,反倒頻頻稱許表演的到位;反過來看,我當然也不認為會有任何觀眾會簡化地將髒話等同於鄉土。所以,某種層面來說,表演髒話既是表演鄉土,又不會只是表演鄉土;任何以鄉土為名的表演,都必然同時流溢在鄉土之外。余品潔以髒話所揭露鄉土的表演性,提醒了我們閱讀王禎和小說裡所蘊含的鄉土時,除了認知其寫實性之外,同時也要察覺任何鄉土的表徵都得脈絡在一時一地的現實條件。鄉土是一人的現實,卻不必然是集體的現實;鄉土是歷史的現實,卻不必然是文化的現實。

《嫁妝一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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