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乃文
旅館房間原本是私密,洗澡、睡覺占據了大部分空間功能,當它變成了劇場----劇場是公共空間,且一次又只准一個觀眾進入時,這就是「開房間」藝術節一個顛覆劇場慣例的基本構想。
在河床劇團藝術總監郭文泰的作品和他所策畫的藝術節中,「空間」向來是一至關緊要的元素。2003年在誠品敦南地下室的「一個舞台,四齣戲」,用同一個舞台,同樣的裝置,同樣的機關,看四個劇團四位導演如何各出奇招把戲「放」進去。去年起的「開房間」藝術節,則由創作者自行支配空間,各開一個房間,只開放一名觀眾,這小房間內的種種發生遂成為一種「獨一無二」的私密經驗。
我覺得郭文泰個人作品中原已潛藏「房間」的強烈象徵性:封閉的室內,類似日常生活空間,卻在不可思議處長出新空間,流動著超現實的詭異畫面,還有人類難以辨別動機的行為,與超慢速動作,造成一幅幅視覺風格強烈的超現實意象,這些挑戰觀者的心理慣性極限,這幾乎已成為郭文泰意象劇場的招牌形式。
但他顯然不滿足於觀眾在黑暗中默默「觀看」,然後各自靜靜隱藏感覺走出劇場的行為。觀眾或許在戲中某些片刻瞠目結舌,卻無法解釋自己看的是甚麼,或者又為了什麼要看到這些。郭文泰索性縮小「房間」,讓觀者與演者近距離地交換觸覺、味覺、嗅覺、聽覺、身體種種經驗,打破「觀看」的單向性,讓感官更無所不包地開放。而藉著「開房間」這樣雙關語,使郭文泰的創作理念變得更清晰:劇場是與觀眾的潛意識交談。
本來劇場再小也可以是劇場,但「開房間」迫使觀演雙方都必須重新對觀演之間的界線。這衍生出一些有趣的問題,例如:看戲,在這裡還算一種「公共」行為嗎?當複數「觀眾」變成單數「觀者」時,「接受方」的本質是否也因此轉變,比方他可以變得主動,甚至主導表演的進行方向?這是否可視為一種「客製化」的私人劇場?而表演者有準備接受觀者的各種「點菜」嗎?
今年這四個房間四部演出,恰好顯出四種不同的觀演設定,不同的交流模式。例如郭文泰的《入口》,以四目交接、手指引導、或意有所指的紙卡,「暗示」觀者可以做甚麼。觀演雙方雖有眼神、動作、分食、分飲、交換物件等互動,但觀演的界線其實是清晰的:過程中觀者的路徑,坐下的位置,看的角度,方式,連同燈光、畫面、聲音、節奏、氣味,其實都按照觀者「到位」而下點,精準細膩,恰似一人份的訂製劇場。
李建隆的《梔子花與馬》的觀演距離也很明確,但不同於前者「暗示」,連觀者「角色」扮演都代為設定了。觀者像掛號看診前先填個人資料,演員根據資料提供心理諮式的對話,然後聞香、泡茶、插花,一路殷殷如師,貼心引導。觀者僅需被動依從指令而行,即使「花仙」在三味弦伴奏下變裝為怒相「金剛」,特製包廂前的小小的驚悚劇也還不至讓人感到威脅,更何況隨後還有恢復怡神的小儀式,走療癒系「開房間」。
顏亦慈的《外人》用透明壓克力板將床隔離成兩半,觀者與演者各自兩邊,涇渭分明,看得到摸不著。正如其破題,不管演者要多麼私密演出,終究觀者就是個「外人」,行為僅限於冷眼旁觀。
《周先生的最後一天》應該是對觀演距離定義最「自由」的一齣。空間仍保留旅館房間的屬性,表演區域與觀賞區域重疊,令人不禁有點「手足無措」。有很多時候,我不知道這是「周先生」的房間,或者「我們」的房間,該上前或退後,該安靜不動地「觀看」下去,還是往大床上躺下去,把周先生沿著棉被邊緣打光的動作看成一種邀請……。或者我是隱形的只在突然被看見又無故消失(如果這是前一天填寫的觀眾調查所致,我真希望當時填的完全不一樣的答案)。由於周先生大部分時間都跟我隔著窗、門、床、走廊讀舞,使個性害羞的我大部分杵在「觀看」狀態,默默想著這是世界末日的最後一天,還是周先生在這旅館下榻的最後一天?是他本來就預備逃走,還是我這不請自來的「一路」讓他飛奔而出?
「開房間」藝術節,一語雙關,也使我重新思考劇場觀眾這個角色。躲藏在不需要性格而沉默「多數」後面,要變成必須獨自反應的「個人」時,這個「個人」是可以擁有個性,還是壓抑個性?雖然台灣看小劇場的觀眾,個性可能還滿一致的。當我們走進房間當下,無疑仍必須挑選一個「角色」扮演。實際上「我」也只是件外套,行走於社會中我們無時不刻都需要穿套「角色」見人----即使只見一個人。
《第二屆「開房間」藝術節》
演出|河床劇團
時間|2012/7/12~15
地點|台北市八方美學商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