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孟凱(專案評論人)
在形形色色的音樂跨預展演之中,打擊樂可能是最有潛力的音樂領域。在各種樂器的演奏方式中,打擊樂有著最明顯的肢體呈現、最多元的樂器形制、最豐富的音響呈現。再者,民俗節慶、歲時祭儀、生命禮俗乃至於說唱戲曲,對打擊樂的重視,更讓各種地域、文化的打擊樂,先天就具備了劇場的基因。
九月的最後一週,我欣賞了兩場擊樂跨領域展演,分別是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主辦,由黃子翎、尹雯慧、齊藤伸一等人共同創作的擊樂跨界3號作品《青ㄟ搖擺》,和Drumily擊樂團的《擊樂劇場─罪大惡擊》(後稱《罪大惡擊》)。兩個製作形式不同、風格各異,關照的面向也大相逕庭,但同時都表現打擊樂在跨領域展演中的潛力與優勢。
《青ㄟ搖擺》的創作成員身具劇場、文學、音樂、舞獅等不同專長,解構傳統舞獅藝術中的操偶、鼓陣、文武場等元素,再混搭即興電音、詩詞、古調、影像等藝術形式。其由民俗藝術取經,開場一段原味生猛的舞獅表演便成功的再現民俗現場,再從中拉出敘事脈絡,描繪一群來自島嶼各地的北漂女子,若即若離又藕斷絲連的家族羈絆。《青ㄟ搖擺》在多元、繁複、且不斷轉變的表演形式之間,層層編織起一段溯源的旅程,最後表演者和觀眾在樂音與文字的陪伴中,與內在徬徨而孤獨的遊子和解。
Drumily擊樂團則是由一群臺藝大國樂系的校友組成,《罪大惡擊》以天主教中所描述,人類的「七宗罪」【1】為主題,七項罪行各由一位演奏者和一首樂曲詮釋,曲目之間並穿插簡單的戲劇呈現,最後再由一首名為〈救贖〉(由Drumily擊樂團委託作曲家林明琦創作)的樂曲作為總結。《罪大惡擊》的每一首樂曲獨自成立、各具風格,在展現演奏者的演奏技術與表演實力之外,更成功地詮釋了七宗罪的性格與形象。再輔以穿插其中的戲劇表演,切身的表現每一位演奏者各自的課題和與團隊的矛盾。八首樂曲、七段自白,串聯起一場表演團體之中的茶壺風暴。
拜上世紀末至今風靡全球,英國打擊樂隊「破銅爛鐵」(Stomp)所引領的潮流所賜,我們幾乎可以在每一部打擊樂的跨領域製作中,看到日常物件的運用。所採用的創作策略、物品種類各有千秋,但基本上不脫兩種概念:「物件的樂器化」或「樂器的物件化」。
前者譬如《罪大惡擊》中,〈Drumily III〉一曲運用飲料杯、啤酒瓶、各種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響組織樂曲;或是〈阿斯莫德〉最末段,作曲暨演奏者張旭以皮鞭抽打建鼓的聲響入樂。後者則像是《青ㄟ搖擺》以鼓棒比擬炷香、織杼、或是輔助孩童敘事的木偶。而無論「物件的樂器化」或是「樂器的物件化」,其實主要目的大同小異:藉由物件本身在日常生活被賦予的意義,加強音樂和敘事主題之間的連結。然而當代的擊樂劇場創作者所做的又更多,並不只是停留在「欸,這個東西也可以拿來當樂器演奏喔?」的表面挪用。
在《青ㄟ搖擺》中,一個只有骨架、竹編製成的舞獅獅首貫穿了整個作品,與表演者互動、對峙。獅鼓在演奏的過程中,被表演者不斷的推動如玩具推車,而樂器與竹編獅首的並置、對話,呈現了民俗現場與劇場展演之間,彼此撞擊出的戲謔和幽默,這是物件與物件之間自然產生的場景效果。又如《罪大惡擊》裡,演奏家徐易達在〈Le Corps Á Corps〉中,演奏伊朗手鼓的同時扮演賽車手、觀眾、賽評員。樂曲中他不時搔刮手鼓又發出大聲的喘息,模仿賽車場中車輪高速磨擦路面的聲音,除了讓樂曲的音響更為豐富之外,更進而詮釋出某種焦慮的精神狀態。這些手法都不只是關照樂器/物件本身可能的象徵意義,而是在樂器/物件相互模仿的過程中,藉表演發展出更多元、更深層的延伸意涵。
我時常在想,「音樂劇場」其實很像是一把雙邊都開有窺視孔的萬花筒。從音樂的這一端看進去是一個樣貌,從劇場的這一端看進去又是另一番風景,而兩種視角所想要觸及到的目的地,其實是同一個終點(或中點?),只是因為不同專長的創作者,自然產生的觀點、策略、思維的差異,而最終在觀眾面前呈現了不同本位所架構而成的景觀。《青ㄟ搖擺》和《罪大惡擊》,正好呈現了擊樂跨域展演的兩種不同的創作邏輯──前者從劇場的這一端出發、後者則從音樂的這一端出發;前者以文本為核心、後者以樂曲為核心。而這兩部作品的確都發揮了打擊樂在跨領域展演中的優勢,並藉由音色、肢體、舞美,編織出獨樹一格的聲響宇宙。在跨領域展演儼然已是顯學的今日,各種規模、型態的跨域製作一個個都想搶到潮流浪間上的位置,在那,相信擊樂劇場將會有其不可輕視的一席之地。
註釋
1、分別為傲慢、貪婪、色慾、嫉妒、暴食、憤怒及怠惰。
《青ㄟ搖擺》
演出|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
時間|2020/09/25 19:30
地點|華山1914文化創意產業園區果酒練舞場
《擊樂劇場-罪大惡擊》
演出|Drumily擊樂團
時間|2020/09/26 19:30
地點|誠品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