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伊君(清華大學人類學碩士)
暌違七年後,三缺一劇團推出土地計畫的第二部曲《國姓爺之夢》。不同於首部曲的《蚵仔夜行軍》與《還魂記》,以明確故事反映當代臺灣社會議題,探討鄉土社會應如何在工業化帶來的生態、信仰等衝擊下置身自我、看待生命;這次的《國姓爺之夢》有了更大的企圖,時序上一路從十七世紀荷蘭統治時期,穿越明鄭、日本、國民政府遷台時期,至面對南洋移工與新住民的今日,呈現出臺灣四百年來多族群混雜的基底。現場的五位演員在時代情境的拼接下,靈活轉換角色,交替使用荷蘭語、西拉雅語、閩南語、日語、印尼語、國語等,直至劇末每位演員身上皆已覆疊多位不同族群、語言的角色,最後一場戲,演員們共聚在一張大餐桌旁,彼此談笑風生自然切換不同角色語境,語境的流動如風如浪,一波便是一個輕巧的翻身,在不斷翻躍中呈現這齣戲多元族群記憶並存的核心圖像。最後對觀眾拋出一個訊息:你我身上可能都留著一部分其他族群的血液。
我欣賞三缺一劇團處理臺灣歷史記憶的企圖,這確實是今日臺灣社會在摸索自身主體性時不可忽視的關鍵。這篇評論基於肯定此意圖的立場,並進一步討論,這齣戲以什麼手法處理臺灣歷史記憶,帶來什麼感受,是否還有其他的可能。
面對四百年的巨幅歷史圖像,這齣戲的主要手法可分為二:一是以脫軌者身分窘境呈現時代變遷;二是將不同時代的角色附身於演員身上,以演員能量串接時代。脫軌者如荷蘭撤退仍堅持留臺苦等情人而終致悲劇的瑪麗亞;擁有日本認同並代表日軍至南洋雨林打仗、十餘年後歸臺卻在中華民國認同為主流的社會中格格不入的青年等,他們是時代縫隙的孤魂,理念、夢想與執著不變,然而原有的庇護與依據已瓦解,不復當初。觀眾就在這些變與不變交錯形成的輾痕中,體會到時代之輪的存在。
國姓爺之夢(三缺一劇團提供/攝影鄭雅文)
四百年的時代之輪相當巨大,然而演員以驚人的高能量流暢地推動了。每位演員身上都承載了多個時代的多位角色,由他們回憶、做夢、穿越、跳接,演員個人或集體的能量成為了時代快轉與拼接的動能,在繁複的時代剪接中,過往的角色偶爾短暫再現,致使劇末每一個演員的肉身皆已飽含、共存著紛雜的角色。
若與劇末給觀眾的訊息一起解讀,整齣戲對歷史的處理高度依賴於個體(角色的、演員的)的生命與肉身,將追尋放至個體的身分,而在個體的身分問題上又未拆解語言、體質和文化的層次殊異,導致這齣戲無可避免地走向虛弱無力的結尾,在大量的時代拼接下觀眾只能依靠演員肉身前行,雖有幾段脫軌者處境暗示著時代性,但最終時代有形的載體僅有演員的肉身,勉強附著,但又很容易切換、滑落,就連由人化為英雄、神祇的「國姓爺」也墜回肉身,進入選舉時間而失去其穩固。
整齣戲的立意是處理歷史,然而卻弔詭地帶出一種無歷史感。終場,我因看了一場精采飽滿的表演而滿足,但同時也因找不到自身與這齣戲、個人與集體連結的路徑而感到失落。歷史時間在場上只能肉身化、個體化,變幻無常,破碎而無從依附,如果消解歷史是這齣戲的立意,這齣戲確實給予觀眾這種消極的歷史感,由血液探詢更加深這種歷史僅能以肉身為證的荒誕。
但若是希望為觀眾搭建一座橋樑,連接歷史與現在、集體與個人,這齣戲則需要在肉身以外,尋找作為時代媒介的其他可能,尤其是場上的物質性存在。時代會在某些狀態下具形呈現,得以讓人保留、傳承、延續,由不同時代、族群、文化脈絡的人們疊加、翻轉意義,甚而摧毀,其具體的物質性將是關鍵的時代載體,能夠在與演員的肉身互動之間,開啟更豐富的有形與無形、變與不變的辯證,拓寬觀看歷史的可能性。而今場上有功能性轉變空間組成的木箱與桌子,有時而被賦予生命力的頭顱與花鹿偶,卻缺少在歷史洪流中用來錨定、承載文化多聲的核心之物。
《國姓爺之夢》
演出|三缺一劇團
時間|2021/12/05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