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缺一劇團睽違數年的「土地計畫」終於來到貳部曲,並從首部曲《蚵仔夜行軍》與《還魂記》中人物角色所依憑單一土壤地域,擴大至整個台灣島的身世場景。因著台灣社會的移民性與受殖民處境,《國姓爺之夢》,讓時空地理不斷移易,除了以荷蘭統治、鄭成功登陸的台南為中心,展開四百年的追尋,並將眼界開展到二戰的南洋戰場與移工的印尼家鄉。
《國姓爺之夢》交織著不同時代的小人物故事,伴隨著四百年來由鄭成功主航的幽靈船,尤以荷據時期少女瑪莉的故事作為貫穿紅線:她隨父親遠颺出海至福爾摩莎傳教,也對比見證了荷蘭人來到之前麻豆社西拉雅族的生活與信仰,以至西拉雅族人戰敗為奴、泛靈信仰也被取代的過程。然而曾作為戰勝者的荷蘭人瑪莉,後也在鄭成功佔領後被迫獻身。其愛人葬身航程,懷了國姓爺孩子的她無法回鄉,後又在清領時期失去了孩子,最終無所依歸。另一方面,成為階下囚的西拉雅少年,與其他來自印尼、印度的奴隸共同工作;對應著另一個時空則有日治時期的高砂義勇軍,在印尼雨林和當地士兵相互扶持生活了十餘年;還有印尼漁工為了給家人更好的生活,在漁船上工作卻受盡虐待而亡故。歷史堆疊著,相互並行,卻又似相互影響,所有場景與人物紛陳現身。
然相較於十七世紀多族群相處的追述與再現,國民政府來台後的人物故事則較輕描淡寫。以海軍外省老兵唐伯伯為主,再帶出養老院的眾人:日本灣生奶奶、本省的政治犯家屬,具體而微展現在近代台灣這塊土地上的差異涵融,卻也在表徵的符號表示下失卻了心境。
在《國姓爺之夢》中,相較於過去,現在是如此蒼白,於是越觀看也越失去了焦點:所要談的是移民與離散,還是歷史的變異?在眾多小人物的際遇之中,壓迫者又是誰?還是在太不可知的歷史下,僅能咎責當下政權?
為了具現交織並置的敘事,表演者也以三缺一劇團擅長的身體表現與物件轉換演出,在黑盒子中僅憑借表演者、桌與木箱的變換,其中的畫框更是成為不同場景的鏡框甚至通道,靜態也動態地召喚過去,幻化出不同的場景。六位演員不斷切換著角色,調度身體與語言,帶著觀眾一同穿越無盡的時空切面。然而在演出主體混亂之時,過多的切換演出也形成消耗,並在熟悉切換模式後感覺到「炫技」而無法實際推進內容。說炫技或許過重,觀看過程中實可感受到創作團隊在過程的用心與玩心,所以才能創發耍玩出如此斑斕的片段,並能自然地調轉沉重與笑鬧、悲傷與歡快。無論是演員的多語表現或是表演轉換,都需苦心排練,然若三缺一劇團希望以土地計畫發展當代新寓言,藉由劇場語彙帶領觀眾認識與思索這塊土地,那結構上必然需要更加精鍊。
《國姓爺之夢》在表演上實為精湛,在後疫情時代,這樣的實體演出(還回到再開放的牯嶺街小劇場!)著實提醒也展示著劇場的魔幻,並且讓目光回到演員本身,隨他們的切換翻轉而驚喜。回看土地計畫首演時,吳政翰的評論:「如此充滿簡約、流動的美學形式向來就是三缺一劇團所擅長的,而更重要的是,該由什麼觀點進入、用怎樣故事轉化、以何種敘事手法來架構所欲探討的事件和議題?」他提醒著虛實交構之間,失卻辯證性,反會陷入危險。【1】就此來看,《國姓爺之夢》也有相似的問題,雖然不過份集體感傷與療癒,但卻依然「政治正確」,揭露歷史,卻失去主體;探尋著失落的記憶,卻少了些歷史眼光——特別是最後一場,四百年來所有角色如同《最後的晚餐》同桌而食、相笑而語,並置也調解了所有的歷史恩怨。
但真的是這樣嗎?如果真是這些人物,他們最後同桌能只是笑語嗎?那養老院的老者又怎會如此不睦,難道只是老兵唐伯伯在挑起恩怨嗎?個人的和解容易,但歷史的和解需要更多檢視與辯證。
不過三缺一劇團作為以「集體創作發展」為主軸的劇團,其《蚵仔夜行軍》花了七年持續行軍才打磨完成,在首部曲七年後才登台的《國姓爺之夢》,相信不會只是短暫的一夢,唯有讓身世未名的幽靈船再度航行,讓歷史角色們再度自行辯證,這場夢,才會更進入台灣人的集體潛意識吧。
註釋
1、吳政翰:〈紀實與敘事的危險平衡《土地計劃首部曲》〉,表演藝術評論台。
《國姓爺之夢》
演出|三缺一劇團
時間|2021/12/11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