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何在此?《攏是為著・陳武康》
8月
06
2020
攏是為著‧陳武康(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518次瀏覽
鍾承恩(臺灣大學哲學系學生)

《攏是為著‧陳武康》帶給我的強烈興奮感,首先來自形式的層面上,似乎步步緊逼著評論的態度,在意圖奪回舞作為自我發聲的可能下,刺激了表演藝術的生產關係;而另一層面的豐富度在於,不只觸碰到了身體的基本性質,更以陳武康自傳式的表演,勾勒出某一種「舞蹈身體」的塑成與困境。

首先,關於表演與評論。舉例而言,在陳武康表演伊莎朵拉‧鄧肯(Isadora Duncan)的《母親》一舞時,同樣的段落一共表演了三次。第一次只有身體在說話,第二次一邊拆解動作、一邊詮釋,第三次才加上音樂構成完整的表演。我認為,這一段落直接了當地逼近了傑宏貝爾(Jérôme Bel)與陳武康對於當代舞蹈的關注。當表演本身已經把「編舞」的理念講完,且就是在表演之中展現,那麼無論是觀眾還是評論家,也許就有更多的餘裕可以轉而關注肢體,也就是「舞者」的表現上,而不是首先在「這支舞在表達什麼?」的編舞問題上打轉。在評論的向度上,表面上看來是壓縮了評論的工作,但我認為實際上恰好相反地協助了評論家的書寫。無論是從詮釋的角度來看,創作者等於是主動地邀請了評論的對話,使表演與評論產生了更緊密地連結;或者在詮釋之外,評論也有更多空間去發展深化地討論,而不必總背負著「為觀眾解讀」的任務。

其後陳武康抱著電腦,試圖口述YouTube上的舞蹈內容給觀眾的表演,再一次挑動了書寫與表演藝術之間的關係。隨著影片內容的節奏與張力越來越緊張,陳武康原本理性、客觀的描述口吻也明顯地逐漸成為破碎、乏力的語言,在高昂的情緒中,至多只能給出「一模一樣,但是已經完全不一樣」這種混亂、抽象的敘述。這裡一方面帶出了訊息傳遞必然的落差,看來似乎暗示著觀看的經驗無法被轉述取代;但同時陳武康被那「看不見」的影片所牽動出來的情緒,卻真實可見地成為了一個有效的表演如此生動地印入了觀眾的觀看經驗中,帶出書寫與表演之間有機的相互生產關係。

以這樣的觀點來看待這支作品,便可以發現,《攏是為著‧陳武康》其實非常強調「我們為什麼在這裡?」這個關於表演的生產問題。演出中間插入的「節目單」段落,強行將其實本來就屬於表演的元素帶進表演中,透過結合為表演過程的一部分,陳武康的念白盡可能地要求了每個觀眾去「聽到」構成這齣表演的所有元素,包括編舞者的理念、機構、資金來源,這些「沒有他們,今天晚上的演出是不可能的」卻相對容易被一般觀眾所忽略的。因此,《攏是為著‧陳武康》可以說是在各方面檢討了表演的生產關係,討論了「評論─演出─觀眾」三者間的交互關係。

另外一個重要的主題則是整個上半場,關於「陳武康」自傳性質,同時也是作為一個更基本的,關於「舞者身體」的思考,或許更精確地說,是「陳武康」這個身體如何被形塑出來。當然傑宏貝爾在創作論述裡有提及前四段舞以及第六段的來賓演出屬於「客觀的身體」與「他者的身體」,不能否認這五段關於身體論的重要表現,但此處我想先聚焦在自傳的部分上,因為關於這部分已經有不少關於傑宏貝爾之前作品的身體觀討論,且考量到筆者自身的專業度故按下不表。

陳武康的自傳式表演扣合著「我們為何在此?」中的舞者這一部分的主體展現,明白地告訴觀眾眼前這個表演者「為何會在這裡?」而聚焦到陳武康的這段舞者塑成,則可以看見非常豐富的時代脈絡。從小時候的好動曾被送去學鋼琴、進入國立藝專學習:芭蕾、現代、即興、民族、創作,一直到去到美國成為一個「芭蕾舞者」,這前半生從1989到千禧年的成長過程,正好碰上了解嚴後、冷戰後的積極西化,因此那一段陳武康敘述澳洲舞團來台,而作為藝專學生去台上搬盆栽的打工結束後說的:「回到台灣,不對,回到學校」我想應非單純的表演口誤,而是暗示著芭蕾作為某種遠離台灣的符號。

這於是就很有趣地遙相呼應了近期《從一數到五》、《吃土》等作品,這些同為千禧世代學院出身的舞者們,不約而同地在當代回頭思考身體認同的徬徨。而對陳武康來說,即使認同問題被解決,能夠「擁抱不同的文化」,但始終困擾著舞者生存的仍然是在物質條件上,整個生產關係對於編舞家、總監的過度重視,於是再次回到了對表演的生產關係,也就是「我們為何在此?」不斷提問的關注。

《攏是為著・陳武康》

演出|陳武康
時間|2020/07/31 19:30
地點|台北中山堂中正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傑宏・貝爾以他者的舞作來題綱特定的概念,儘管呈現的方式依然是他獨特的風格,但「選錄他人作品」的動作,等於透過他的眼光再次審定何謂「經典」。這種定義文化的自負與話語權,說明了傑宏・貝爾並非什麼離經叛道的顛覆者,實際上他所代表的正是當代西方舞蹈文化中心的繼承者與守望者。(蔡欣洲)
8月
11
2020
《攏是為著・陳武康》演出才剛結束,圍繞著此舞作關於共同編舞者——法國當代知名編舞家傑宏・貝爾 (Jérôme Bel)的「全球舞譜」體系,與隨之而來「此舞作中陳武康是否賦權成功」,抑或是「傑宏 ·貝爾『掃盤、清空』本次作品」,馬上成為評論焦點。然而,本文想提出不一樣的觀點,⋯⋯,我認為,此舞作以實驗性的當代藝術表現手法,蘊含了在地性的主體觀點。(張懿文)
8月
11
2020
此作的dance scores並非舞蹈學中的「舞譜」(dance notation),舞譜是一套嚴謹的紀錄方法與系統,有助保存舞蹈作品,並幫助舞者跨越時間空間,提升自身對作品再解讀並再演繹的可能性。若此作的「dance scores」定義僅是數則的編舞筆記以及數個錄像影片檔,那麼,編舞家提出這樣的編舞方法論不僅窮極無聊、毫無挑戰性,藝術節也不宜張揚這樣偷懶的工作方法,更不宜使用舞譜二字⋯⋯(陳盈帆)
8月
05
2020
《群浪》從電音和慢速中看到自由,放大生命的存在;從看似青春動感中探討其背後深層、關於身分認同的沉重議題。或許跟最後的結局一樣,沒有解答、沒有對錯;只不過,是以一種更為純粹,不常見的態度,切入觀察這個世界,在兩個端點中,找到一個舒適的平衡點。
11月
20
2024
編舞家林文中不僅運用了「無家者」的對話作為舞蹈主要配樂,在對話之間還慧黠地穿插了歌劇中的詠嘆調,壓抑、痛苦的情緒剎那間得到了一絲釋放,伴隨著優美的歌聲,彷彿讓生命獲得救贖般,一直沉溺於泥濘中的自己,也得到了舒緩與解脫。
11月
11
2024
就舞蹈身體而言,這個自我在台灣幾乎沒有經典涵義的傳統可言,把宮廟信仰或原住民祭典的身體性視為舞蹈,其實是事後的現代發明與自我證成。那麼,與其惘然去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魚,還不如把自己視為魚,並裝上感應器,游向汪洋大海,接通地球寰宇的種種感素。
11月
01
2024
而今回到劇場,完整的「劇場重製版」讓過往的意味不明忽然有恍然大悟之感,拉威爾《波麗露》僅有單向漸強的意涵也更為明確:鼓點是不得不前進的步伐,無論是誰,人生都沒有回頭路。
10月
28
2024
《人之島》則將聚焦於人的視角稍稍轉移到環境,從風土民情與人文歷史稍稍滑脫到海洋島嶼間的隆起與下沉,以及隨著外物變動所生成的精神地景。
10月
14
2024
帶著島國記憶的兩具身體,在舞台上交會、探勘,節奏強烈,以肢體擾動劇場氛圍,於不穩定之間,竭盡所能,尋找平衡,並且互相牽引。
10月
1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