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擴編版的《冬之旅》與重新邀集合作舞者的《春之祭》,黎海寧與香港城市當代舞團再度來到臺灣。上半場《冬之旅》以乾淨潔白的舞臺開展出視覺的遼闊冷冽,舞者們游移不定的行走移動方式,開展滿溢的茫然與孤寂感。黎海寧挑選舒伯特《Winterreise》中十首不同的樂章,無論是輕柔絮語、吟哦反覆,抑或使用切分節奏來營造不安,都緊扣著一種頹圮無力的虛弱挫敗感。即使有兩段較為輕柔鮮明的節奏,或有較悲壯奮起的開頭,也都在中後段急起直下地帶領聽者墜入深淵泥濘般的抑鬱而無以脫離。可惜的是臺北場使用錄音而非現場演奏,在漫長樂章中,觀者的聽覺疲乏會讓身體的互動呼應感減弱不少。
舞蹈緊扣對應著,將樂句旋律與音符視覺化般,獨舞的片段較多,或傾倒或迴旋,多使用較為綿長連續的動作長句,彷彿一聲又一聲長長的喟嘆。而當燈光下的身影恰巧照應在後方的幕上時,彷彿隨生相伴的黑影,卻更襯出踽踽獨行的孤寂。幾段雙人舞從開頭較為輕柔愉悅的相逢動作與氛圍,隨著曲調的轉折瞬間成為兩人相互折磨的拉扯互動。或是一人追尋而另一人禁不住地逃離,也有一個人急於逃脫而另一人奮力阻止等,關係中無以同理的絕望感。而開頭與結尾的少數群舞部分,都是一群人彼此毫無互動地從左舞臺慢慢面向右舞臺方向移動,肢體動作卻是反覆來回且停且走,或轉身四處張望卻身不由己般地向前移動,整體畫面營造出一種於漫漫長路前行卻漂泊無依的個體複象動律。
下半場的《春之祭》則是充滿衝突戲劇性,卻總在瘋狂混亂場面中感受到編舞者的一雙清明冷眼通透。幕啟,由臺灣舞者周書毅所主演的白衣男子,脆弱焦慮慌亂卻又時而精準的現代芭蕾動作,斜倚著或支撐著佇立於舞臺中冷冽的把竿,充分表現該角色既敏感脆弱又瘋狂不安的氣質。舞臺後方的雙鋼琴是相對而非並排,兩者的黑讓視覺寬闊地綿延,看到兩端二位現場鋼琴家的雙手乎起時落,飛快激烈的樂曲卻彷彿被兩位對手、四隻手、二十隻手指互相競奪般地流洩而出,非常吸引,令人沉迷的音律與動律畫面。而擅長解讀音樂的黎海寧,更是在如同複音般敲擊節奏與飛越的彈奏音符的複雜交織之間,讓群獨舞、雙人、三人舞或群舞的肢體動作,都能呼應著音樂旋律或底奏的動律而開展,有股將觀者拉入隨之共鳴而情緒激動起伏的魔力能量。
舞作中巧妙運用許多道具手勢與服裝,做為動態互動的象徵符號。例如,在左舞臺上有縱向放置的把竿,或由舞者扶著進行快速精準的芭蕾組合,或被白衣男子脆弱地穿梭倚賴,或被芭蕾女獨舞者倒臥其下,彰顯夢遊般地迷茫與不由自主,或被燕尾服男子霸氣地安穩坐於其左側後方。把竿在舞作中成為既是保護也是限制的結界。
上舞臺燈光亮起,背景是從舞臺上看過去視角的觀眾席之再現。飾演觀眾的舞者們開始交頭接耳與騷動,眼光卻彷彿冷冷地穿越直視著真正坐在觀眾席的我們,銳利而冷透心底。著白手套,雙手定格木偶般的姿態與節奏,穿插揮動手臂與搖擺上半身的混亂動作,再到手持扇子布條的齊一集體動作,刻畫出滑稽與保守的嘲諷意味。到了舞作後半段,扮演群眾的舞者,戴上假髮與面具坐在真正的觀眾席前方第一排,一連串刻意呆板偶化的定格動作隨著節奏規律行動,突顯出盲從愚昧的群體性之危險。而看著舞者觀眾後腦勺的我們(觀眾),彷彿也成為他們的一員,靜默的參與服從,成了幫兇,無視於舞臺上正在發生的暴力與壓迫。巧妙地安排,讓原本上方觀眾席演出的混亂不安,置入下方真正的觀眾席而成為我們的親身視角,讓我們繼續漠視「房間裡的大象」而堆疊出保持沉默的巨大不安感。
《春之祭》以豐富的舞臺視覺裝設與突出的角色刻劃與戲劇性,彰顯出不同層次與多元視角的歇斯底里與冷眼洞悉,實則是並存雙生的交織關係。雖從1913年《春之祭》首演當晚的混亂,以及尼金斯基與團長與妻子之三角權力鬥爭為靈感來源和腳本,但黎海寧所企圖編創的更為鉅觀充滿詮釋寓意,由瘋狂與清明、觀看與被觀看、男性與女性、壓迫與被壓迫、抵抗與同化等各種劇烈動態與肢體表現,讓舞作鋪陳堆積出巨大張力與能量。更讓觀者從同情反諷與坐立不安等體感共鳴之中,產生對當代現狀的反思。
《冬之旅・春之祭》
演出|城市當代舞蹈團
時間|2019/09/18 19:30
地點|臺北中山堂中正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