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成型的磷火鑄型所繼前年九月在蘭嶼演出的《燃燒的風:一般之歌首部曲》後,在畸零的寶藏巖演出《一般之歌第二部──磷火之海》。此作由李薇、關晨引與黃緣文擔任舞者,根據相關資料,其明顯連帶的社會場景為1980年代迄今的蘭嶼反核廢運動,這些地向的作動,因而成了對「現代」吞噬「自然」的回應,也成了當前「土地」、「在地」詞語泛濫的反詰。從中反省現代文明的排除機制與線性進化觀,以及「犧牲體系」在國家內部分化的疊層。
「地」的意象在《磷火之海》無所不在,無論是通過舞者李薇的倒吊/掛,抑或舞者欲表現蟲化或動物性的趨/驅能狀態,而把頭埋入土裡或將身軀壓低的動作等。在此,人體與地心引力脫離了單純的物理關係,通過劇場的中介,再造為連帶蘭嶼反核廢的身體雕塑,以及他異性的美學向度。
也難怪,後段燃點的磷火,燃燒得如此溫柔而不殘酷,因為那些是達悟族文化裡,在天空的白色島嶼中,祖先的眼睛。又或者,當舞者跨入上層平台,倒掛於木槓,同時因為核廢料桶吊高,平行於偏上舞台中央的雙層平台上緣,兩者在位差上的疊置,遂激發出了一種行刑台的意象。令人顫動的是,行刑台上的犯人不是國家、不是政黨,而是一個先裸身倒吊,然後穿上(同樣掛在木槓上的)達悟族服的「一般之人」。換句話說,舞者才是被凝視的對象、獻祭的牲品。
因此當李薇躍上抱住核廢料桶,把過往在黃蝶南天舞踏團跳鋼管時散發的「死亡的性感」,變成通過人桶同一的作動產生的「犧牲的同在」,仍然具有他異性的會遇先於社會控訴、存在先於語言的意思。可惜的是,舞者沒能表現出徹底精神分裂的存在狀態,因而被裁減為相對同理的,身分的交換與代償,不然更能描繪歷史暴力內化的痕跡,以及難以言喻的疼痛。另一方面,也可以說,這是創作者守著相對嚴苛的、藝術創作者的代言界線所致。
在線上發布的前導文字,提及八零年代蘭嶼青年找不到詞彙表達核廢料堆放的焦慮,最後以「惡靈」(Anito)代稱。就此,舊的詞語寬大了自身,暫緩了部落青年的失語,驅逐惡靈的儀式做為一種集體的身體文化,取代了涵義明確的詞語。也許這正是為什麼舞踏/舞蹈得以介入的隙縫,因為舞踏/舞蹈的表現場所是語言之外的「餘地」。
雖然編舞者李薇說,她不認為她在舞踏,只是跳舞,但對舞踏在台灣的發展稍有接觸的觀眾來說,的確很難一下子把黃蝶南天舞踏團和磷火鑄型所分開。不過在此作,我們倒可以看到,磷火鑄型所的舞者們從眼神的放掉,到身體語言的鍛鑄,都不再刻意通過器官,如眼神、臉的扭曲等貼近舞踏的容器論,而嘗試從黃蝶南天舞踏團的影響、舞踏的日本身體文化,探出一條在混雜中創造以身為器的新路徑。事件及敘事亦相對具體,其中尤以眼神的放掉最令人印象深刻。
磷火鑄型所的舞者們,彷彿在說,不如讓我們先回到生之地,看看「我」如何活在他者裡面,在磷火的包覆與看顧之下。
《一般之歌第二部──磷火之海》
演出|磷火鑄型所
時間|2020/03/13 20:00
地點|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山城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