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孟軒(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以西伯利亞祖靈翁鋼(OnGon)與臺灣三太子哪吒為號召的《超自然神樂乩》,聲稱要透過神性與靈肉,探討人類在共同的文化本源中,那恍惚的出神、肉身的堆疊,並以此在後人類時代產生對「人類」的重構與反省。然而,整場演出說穿了,不過就是用所謂的科技(事實上只是粗糙的動態捕捉技術、電玩畫面和3D動畫效果),集結與再現觀光客式地對薩滿和三太子的膚淺印象,並滿足藝術家對「地方」自以為是的想像。
《超自然神樂乩》總共分為兩個篇章:上半場的〈西伯利亞祖靈〉穿插著徐家輝至西伯利亞拜訪薩滿巫師的紀錄片,以及表演者王甯的演出。整體來說雖略顯沈悶,徐家輝在影片中絮絮叨叨自己對靈性、超脫、轉生的想法,也如電視宗教台般毫無新意,不過,音樂設計曾韻方的表現一如往常地令人驚豔,音樂的空間感與對音響配置的多方運用,不僅呈現出西伯利亞草原的蒼渺浩瀚,也透過電音Trance的層層堆疊,精準鋪墊出「巫」的中介狀態。此外,身著動態捕捉裝置的王甯,以身體的即時舞動,現場建構出後方投影幕上的薩滿巫師,肉身與靈身之間的對應著實有趣,只不過,這些動作究竟是來自徐家輝對薩滿身體的研究,還是源自王甯本身的「東方身體」訓練基底,不免引人疑竇,這也連帶讓〈西伯利亞祖靈〉中,薩滿的身體、形象與精神,究竟有多少是來自於藝術家的田野研究,抑或大部分只是藝術家個人的投射與情懷,成為了中場休息時無可解的懸念。
下半場的〈寶島三太子〉,則落入無法挽救的悲劇式崩壞,宛若化學製的冒牌死藤水,尷尬又廉價。扮演三太子的三位表演者林素蓮、陳彥斌Fangas Nayaw、宋偉杰,在模仿網美直播時頻頻出現飄忽的眼神、出戲的停頓,以及在後半段五光十色電腦燈胡亂掃射的畫面中,那毫無方向感地走秀、不知所以然地抖動,且節奏紊亂地丟出自己原本就內建的舞蹈招數,都讓整個劇場像是充斥嘔吐物的深夜信義區夜店,毫無所謂「宗教狂喜」、「出神」可言;聲響設計與表演者倍帝愛波(Betty Apple),敷衍的音樂表現也像是將電腦裡本來就存有的音檔,混著幾聲鑼鈸就直接播出,令人意外且失望。必須提及的是,這幾位表演者歷年來的表現,總是不乏創造力、爆發力與存在感,顯示他們在表演與創作上的實力,絕對不僅於此,但他們在〈寶島三太子〉令人不忍卒睹的失常,反應出表演者們其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也不相信自己在台上的所作所為,他們彷若只是來履行工作合約、完成自己的工作罷了。
我會將表演者的這種錯亂,咎責到創作者徐家輝對自身位置的毫無自覺與自以為是:在〈寶島三太子〉中,徐家輝拼貼了網紅三太子、健身三太子、辣妹三太子、電音三太子、電玩三太子等各種在常民文化中的三太子形象,再穿插播出乩童的訪問影片。然而,在臺灣停留一百五十天,並對宮廟文化進行田野調查的徐家輝,最後卻只截取三太子文化中最炫麗、奇觀的表面,並進行拙劣且輕率的仿擬,將〈寶島三太子〉打造成某種電玩品牌的燈光影像時尚Demo秀,大力著墨於視覺的操演,卻絲毫無視其背後的宗教體系與形成脈絡,不僅完全浪費了優秀的表演者,更浪費了三太子作為常民日常的守護神,那葷素不拘、來者不拒的親民與可愛,浪費了三太子作為地方神靈的使者,那遊玩人間、食色性也的戲謔和直接,以及臺灣民間信仰對於善男信女普通煩惱的包容,和周旋於江湖紛亂糾葛的入世特質。
在節目單中,徐家輝聲稱「《超自然神樂乩》是去獲取自由與抵抗」,事實上,他只是「自由地」將宗教狂喜與自嗨混為一談,將出神與自我麻醉劃上等號,並以「多元性」、「面對異己的開放狀態」的名義,包裝自己橫空出世且混亂無比的宗教觀。徐家輝無視薩滿與乩童信仰的特殊性,而將地方宗教恣意地普世化(universalize)成個人對神靈的想像與(毫無系統的)詮釋,這種「自由」不僅膚淺,而且相當殖民:一個藝術家任意地截取地方文化符碼,不負責任地拼貼混搭成演出作品,再將其作為自身能在全球(尤其歐洲)表演藝術市場中流動的文化資本,以鞏固並保障其藝術家身份和職涯的延續。
我認為這種以流動、開放、多元為名,實則為藝術家將「地方」扁平化、淺薄化的殖民心態,讓《超自然神樂乩》與獵奇的亞洲達人秀或販賣劣質商品的觀光老街,並無二異,同時也形成了對臺北藝術節策展人鄧富權策展論述的一大反諷。【1】若徐家輝的「自由」是如此迎合全球化的高度流動性,「開放」是如此貼合殖民式的凝視眼光,再談「抵抗」也只是顯得矯情又偽善,因「抵抗」也不過就是另一種廉價的標籤,滿足了藝術家的自我秀異,也成為了城市文化觀光中最潮也最虛假的藝術符碼。
註釋
1、根據臺北藝術節手冊中的「策展人的話」,臺北藝術節策展人鄧富權在形容《超自然神樂乩》時,認為「徐家輝在《超自然神樂乩》對薩滿信仰與操演的研究,便是一個去殖民式的轉向,離開正統的知識與實踐,描繪出在非物質的宇宙與價值系統中,一種流動、滲透的後人類存在。」
《超自然神樂乩》
演出|徐家輝Choy Ka-Fai
時間|2020/07/31 19:30
地點|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