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辦法畫地自限地稱之為戲,這場表演最吸引人的地方,在於它的概念:你有多久沒有關機了?動見体劇團與澳洲聲響藝術家Chris Cobilis,橫跨台北與柏斯的對談,事實上地理的疆界已不重要,因為我們早就都被網路無線綑綁在一起。
一路走進狹窄的劇場空間,一路從通電走進斷電,觀眾們被提醒,半自動地關上電力設備。演出在一片完全的黑暗中開始,然而奇妙的是,面對斷電,我們理應驚惶,卻像被催眠一般按捺著身體脈動,諦聽呼吸在彼此之間流淌。我們隨即發現一點極微小卻冷冽明亮的藍光,它只有在這樣的墨黑之中才會被投以這樣的注意。
我驚異於表演者董怡芬、廖根甫與王靖惇以肢體繪出的動態圖畫,他們的服裝簡單,連身體的線條都是簡潔的,但並非機器人式的無機。在第一個段落中,那些重複的運動提醒著我們,這些生活起居打電腦刷手機的瑣事,舉世皆然,人人皆同(事實上連現在回憶著他們的我也重複著一樣的動作)。到了接下來的段落,生命力逐漸躍升,此時我看見的是衝動,但那幾乎是動物性而反射的,就算是加入了對話時,也鮮少情感介入。情感,在這個表演當中被抽離——剩下的是理智和故弄玄虛陳腔濫調,諸如「什麼是生命的意義?」之屬,煽情勃然欲發,然卻立刻被一句「你喝醉了」當頭攔下。
另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地方,是「聲波」的視覺化、劇場化。我們看多了絢麗燈光與震耳音效,然而這次卻「看」到了「聲音」。當董怡芬拿著麥克風貼近盛滿清水的玻璃盆,水面起了激烈的波動,像在回應她的靠近。透過光影,這個「聲波」在環境中的樣子純淨、神秘而美麗,對觀眾來說也非常新鮮;但其實是簡單地運用在水盆下藏著的音箱,改變麥克風的距離,而製造出的回授效果。
表演中大量運用的物件,還有一台智慧型手機,但我寧願稱它為彌足重要的演出者之一;沒錯,它也表演,並且照亮了台上的與台下的我們。表演中極常強調光∕暗、有聲∕無聲的對比,特別是其中一個段落,當表演者之一手持光源(智慧型手機),並且照亮彼此時,只有安靜;而當光線隱去,我們就聽見了來自四面八方各地方言的絮叨。儘管觀眾早就習於同時處理視覺、聽覺或者更多方的刺激,這樣刻意的斷裂,攜帶的訊息卻更為強烈。而微光中,我們窺見赤裸的皮膚被畫上標記,被傾聽,像是數位世界中的擁抱,只能觸碰到有限的、局部的體溫,但是聊勝於無,至少有人肯聽。
在如今全民性的網路成癮症候群中,《強力斷電》的主題確實是切中時「癖」,但是,這個概念其實在戲尚未開始之前就說完了——或者說,這已是明擺著的事實,並不奧秘難解。因此,表演的可看性就在於如何將這件事表現出來。這個演出確實好好地用了各種方式說完了我們的科技與人際焦慮,但美中不足的是稍嫌冗長(又或許是觀眾被斷電太久,難免不安?)。說完了,然後呢?當表演者啣住從天而降的電線,我發現原來救贖仍然來自通電的安心,我們在網路世界中赤身裸體一如伊甸園裡的亞當夏娃,而這些電線又像蛇又像禁果,誘人且強度致癮。《聖經》裡,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而在表演空間中不時出沒的電子器材,或甚至是聲響藝術家,幾乎像是神,用on∕off掌管著一切節奏,包含斷電,包含關燈,包含無聲。
在戲之外,我尤其喜歡創作者們在演後座談裡說的,創作者沒辦法詮釋,詮釋權在觀眾手上。於是我寫了這篇文字,也只是我的詮釋,成為茫茫網海中同樣期待被看見的一小粒沙。我們都寂寞、渴求注意,於是赤裸,深怕斷電。觀眾還沒鼓完掌,就迫不及待分出一隻手按下開機。因此我們需要強力斷電。
《強力斷電》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12/04/14 14:30
地點|台北市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