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淑媚遇見淑媚— 談「舞蹈.南方」《少女須知》+《淑媚》雙舞作的女性主體創作
12月
03
2021
淑媚(看嘸舞蹈劇場提供/攝影陳長志)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61次瀏覽

張淑媚(嘉義大學教育學系教授)


前幾個月,看到網路宣傳嘉義縣民雄鄉表演藝術中心有個「舞蹈・南方」——看嘸舞蹈劇場於嘉義駐地創作的《淑媚》。可能是打死也不敢相信有我名字的舞作,就誤以為網路系統再進化,可以根據閱聽者的名字,即時調整顯示的名稱,經過不同朋友的提醒,我總算真的相信:有齣舞作是完全以我命名的。

就這麼特地提早從高雄回嘉義,前來這場結合《少女須知》與《淑媚》的雙舞作演出。對身為淑媚的我來說,這不只是觀看舞蹈,而是參與其中的一場體驗。


被凝視與被馴化的少女練習

前半段是編舞家蘇品文的獨舞《少女須知》,這是一個用身體發表的讀書心得。蘇品文頭頂著《美的歷史》一書,挺直背脊從容優雅地笑著,展現各種行為舉止:拿出行李箱的每一個物件,將筆電、咖啡杯、充電線、咖啡機、筆、書本一一擺放在適切的位置上,然後細緻地將咖啡豆加以研磨、將咖啡豆放入咖啡機、擺放好咖啡杯、等待咖啡的流出。從頭到尾,她細心完成每個動作,同時,從不忘記以微笑凝視著觀眾,完成自己手中的每一個動作。連蘇品文最後脫掉衣服,還有禮貌地把衣服摺好,放在適切的位置上,繼續以被凝視的裸體,費力而滿是微笑地,不斷擺出眾人認可的美麗體態,確認自己是在優雅的狀態下啜飲著一口又一口的咖啡。作品最後,頭上的書本突然瞬間掉落,少女陷入驚懼害怕,彷彿失去了指引,停頓數秒後,她低身再度撿起了書本,放回頭上,重新獲得安全感的少女此時卻不再笑得優雅,最終結束在無奈而勉強地笑容中。


少女須知(看嘸舞蹈劇場提供/攝影陳長志)

二十來分鐘的演出,我的眼光始終盯緊台上蘇品文的一舉一動。在那每一個被馴化的舉止中,我彷彿看見了自己,連慾望與身體都顯得如此得體、無可挑剔,更看見了很多很多跟我一樣的女孩,我們在長年社會化的薰陶下,早就適應了這世界對女孩道德的、行為的、身體的各種要求,那個奔放的、狂野的感受與身體呢?或許我們早已遺忘,更確切地說,是不習慣;我們更習慣的是教養與儀節。我們更習慣注視別人的眼光,專注在自己完美的形象上,卻往往忘了回歸當下,享受自己的一舉一動與身體感受。

弔詭的是,當限制解除後,我們又急切地找出規範好讓自己安心,彷彿自由與解放從不是少女所渴望的,舞作就在這個無奈中畫下句點。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有個期待少女解放的需求,還未被滿足,不過,從演出後的座談中得知,這是二十分鐘版,期待日後有機會看到完整的四十五分鐘版本。


淑媚們所綻放的女人花

接著,不斷的潺潺流水聲帶觀眾過渡到下一個舞作《淑媚》。淑媚是蘇品文媽媽的名字,也正是我的名字。

九位駐地舞者透過各自母親的意象,集體創造出一個屬於母親共同的生命歷程。舞作由梅艷芳的〈女人花〉和柏霖的〈1974〉兩首歌串聯。一開始,九位舞者在「女人花」的歌聲中,各自獨舞,卻又融為一體,共同綻放出不同的舞姿,我深深感受到女人如花朵般的舞動之艷麗。


淑媚(看嘸舞蹈劇場提供/攝影陳長志)

旁白悠悠傳出,「我的媽媽叫淑媚,我的媽媽是個女人、她是個偉大的女人⋯⋯」,聽到這句話,我就哭了,我真真實實是個女人呀!遠遠大過於母親這角色的女人。身為淑媚我從來不期待偉大,我只期待被理解,我有自己的害怕焦慮、自己的夢想與渴望、自己的慾望與愛戀,我是我,我是一個女人。一開場的女人花舞蹈中,表演者直排站成一列,分別站出來以自己的方式獨舞——起初是每人站著輪流獨舞,後來是每人以低姿態排列成行,依然輪流站出來跳著之前的舞,不論是高站姿還是蹲低姿,每個媽媽的獨舞有著不同的味道,我感受到,這些舞者她們所渴望的媽媽,不是社會期待下揹著沉重的責任,許諾要照顧好每個家人的媽媽,她們更想看到的是,有著自己獨特的喜好、夢想,在任何生命情境中都能綻放自身光彩的母親。九位舞者、九個淑媚母親各自以不同的舞姿展現出女人的豐富多彩,我也跟著被療癒了。

我一直流淚、很爽快地流淚,淚水中滿滿的清理與淨化,我清楚,現在的我已經是個完整的女人了,不只是媽媽了,這些年走過的曲折歷程,我已經為自己的女兒示範如何活出自己想要的精采人生。


從少女到淑媚、從悵然到美麗

深深感謝宇宙安排了這場《淑媚》與我相遇,如果說《少女須知》的結尾留下了束縛與自由相互掙扎的悵然,那麼接下來的《淑媚》留下的是希望與美麗。

從少女到母親,那些潺潺水聲如同生命不斷流動轉化一般,年輕的女孩身體與行為,在外在的凝視中逐漸成形,成為母親後,女人承受更多照顧者形象的規範限制,然而,隨著年紀的增長,女人卻也能在這些規範中,逐步開拓出更大的自我空間,於是女人在規範與解放中發展出自己的平衡舞姿。

從中年以來對死亡有著深切恐懼的我,在這場與《淑媚》的相遇中,重新放下恐懼、再度讓自己浸潤在生之喜悅中,更清楚自己可以帶著快樂與創造力走向自己的老年。

蘇品文身為女性主義藝術家帶領九位嘉義駐地創作的舞者,不只是將女性主義融入身體書寫中,凸顯女性為主體的創作可能,更是將女性的敘事融入舞蹈之中,帶來了豐沛的療癒力。

《少女須知》+《淑媚》

演出|蘇品文、看嘸舞蹈劇場
時間|2021/11/28 14:30
地點|嘉義縣表演藝術中心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