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之不適《春眠》
1月
18
2021
春眠(台灣大學戲劇學系提供/攝影劉有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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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柏華(劇場工作者)

過程中,我仔細尋找每個可能與這容器相互輝映的線索,卻終究像戲裡那杯介在有與沒有之間的咖啡壺──在「作者已死」的時代裡,就算找到了線頭,大概仍只能是各自詮釋的理念。重新開幕的南海劇場,紅幕要不是無法處理,就是它怨靈般自發在鏡框駐守,提醒觀眾,它框住的將永遠是一場醒不來的夢──儘管在四十年前的此地便經歷了風風雨雨的小劇場運動,儘管人們早已在思索屬於當代的敘事語言和方法,在好久好久以後,觀眾仍需要看這樣的戲,或是創作者仍會選擇演出這樣的戲。

浩大的橫梁、米白的牆面和寬敞的空間,淡筆雕繪的海浪,舞台的一切細心在營造某種氛圍──是虛幻的、是暈眩的、是蒼涼的、是隱喻地。然而仔細品味,卻發現此種氛圍,如同那扇隨著時光倒流便開始轉動的風扇,是刻意去外加文藝氣息,也是一戳即破的包裝。那些手法宛如在文章加上一些唯美的副詞,卻只針對單個詞語潤飾,而忽略整體敘事的流暢和調性。然而同時我亦認為,整齊統一的美學純粹為一種完美主義,若懷著如此新古典主義式的作戲抱負,也必然會在更深入的探討中被詬病;因此我同意大多的戲得以如此浪漫瀟灑地「不協調」──畢竟好看的衣服並不一定會穿在對的人身上,觀者可以隨興選擇該將目光焦點投射在何處,每一種元素的不融合,何不為一種評論老愛說的並置(juxtaposition)?

然而正因這齣戲本身的風格已是如此強烈,在不更改內在質地的選擇下,這樣的容器不形成對比、甚至不可忽視,也就等於掐住了文本的喉嚨。這裡指的容器,包含舞台、表演風格、南海劇場,更包含了創作者在此時此刻演出這齣戲的事實。本來是唯美輕柔的,也成了假作僵硬,沒有物件彼此溝通融合,所有的元素也就各行其是。(若說《春眠》為史詩劇場,大概是合理的)

舉例而言,舞台前後的分隔,充分利用了舞台縱深,當表演者在上舞台空間演出時,確實如同隔著一層紗的抽離,但本該帶著隱密心事的細語,卻全然沒有「女主角更深層的潛意識」等的空間指涉。若無這樣的理念,則牆面的繪景只是依賴「海邊曾是他們定情的地點」而顯得單薄,費盡心思設計了體積巨大,視覺效果強烈的滑行牆面軌道,也就全然沒有「揭露」的含意在裡頭;另一個空間既然只是另一個空間,為何不也就推個桌子進場就完事?

他:「在空降的歐陸美學中偷渡臺灣日常的質地,在黑白的後愛資時代下走私明亮溫暖的氣息。」(節目冊)

我:「那我也只能是一棵樹。」

像是追著自己尾巴跑的狗,從開場直到結束,全世界均為了解決這不適的容器而倉促慌亂──服裝時而為了追求寫實,讓說書人成為快換小天使,時而因無法處理時就作罷;舞台時而意象,時而為了營造空間而推入桌椅、病床(是真正的病床!);時而無實物,時而真的把水灑在地板。又像是為了圓一個謊而去撒更多謊一般,看到了為解題額頭冒出的汗珠、一種疲憊、以及無法自在呼吸而喘著的氣。於是不論劇本詩意地意識流時空切換、文字欲表現的清新浪漫、失憶的徬徨錯亂,均無力在這樣生硬的框架下舒展氤氳開來。

疏離了表演,我開始將台詞轉換成文字,再從文字反推揣摩作家的構思(不論是《春眠》還是原作孟若(Alice Munro)的短篇《熊過山來了》),便深覺美心這個角色實在寫得太生動了。個性的立體呼應了失憶的徵狀—她的playfulness(中文稱作「淘氣」還是「頑皮」都不對)、調情時為了逗弄愛人的飄忽搖擺,透過劇情去扣合感情受到傷害後,男女間不曉得是否該繼續走下去的曖昧。那輕易穿戴的面具、似真似假的語言,本應有極大的發揮空間,回過頭在現實台上,表演得實在過於含蓄。戲一開始,我心裡便猜疑「這個女孩是真傻還是假傻?」後來得知她生了病,於是暫時被說服「大概是因為生病而看起來有些憨呆。」直到劇情跳接到了男女主角的第一次見面,才確認了此製作並不打算發揮這個角色最具魅力的特質。於是,其誘惑力被傻氣和天真徹底封印了,她的肢體應充斥著性的暗示,自在於玩弄感情的權力遊戲,對比男方的純真、害羞和不知所措──這一幕的情慾和張力應該是藏不住的,呈現出來的卻是兩個不太聰明的人真的只因為其中一個人「很善良,人很好」而愛上彼此。未建立好此男女關係,之後的劇情也就失去了權利關係反轉所應帶來的效果。美心這個角色,迷人之處是她時而性感、時而可愛、時而狂熱、時而冷漠,她本應如魚般遨遊於情場(魚兒魚兒水中游),卻駐足於一個沒有心機、一事無成的男人。諷刺的是多年後男人與學生勾搭好上了,美心在這段關係中卻落得只能使用她僅剩的武器──語言,偶爾在這場遊戲中獲勝──

(美心沉默)

正陽:不要再說什麼殺人了……

美心:我以後會殺。

正陽:……殺人不好,打人不好……我們不要做不好的事……妳最好了……最棒了……(截錄自《春眠》)

於是她選擇殺了她自己。

因此我不曉得導演最終是否真的將美心解讀為失憶,本該讓正陽徘徊、猜疑,一顆心懸在那兒的「真實或表演」,詮釋起來卻是「真的病得不輕」。人無法對一個真正的瘋子生氣,對於一個真正有病的人,也就只會剩下純粹的同情心,少了人性的糾結。

春眠(台灣大學戲劇學系提供/攝影劉有容)

儘管有以上的困惑,最終當美心與漁仔在病床上糾纏,喊著:「林正陽為什麼你要離開我,只有你肯幫我倒水!」我仍然是感動的。猜想大部分在口罩裡溺水的觀眾,也是動容於這幕。雖然成功地使觀眾難過了,但我是帶著錯愕、帶著憐憫地心想:「這個人就算失憶了,還是會本能地想起生命中重要的事。」究竟美心先前是真的忘了,還是為了逃避而表演?創作者既然已經給出一個清晰的答案,這段也就沒有其他可供想像、可挖掘的空間,甚為可惜。

觀戲後,在網路上看了詹傑2012年於「華山藝術生活節」製作《春眠》的導演黃郁晴和簡莉穎的採訪,才知道原來一整段在養老院的情節是涉及「老人的情慾」主題。「匡」地一聲,腦海中跑馬燈湧入播放那晚的畫面,接著跑著:「是這個意思喔~是這個意思喔~是這個意思喔~」究竟是我太傻,還是在此次製作中,對於這一點無聲無息。看到了兩個孤獨者互相的依偎陪伴,卻毫無「情慾」可言;緊握的手有某種人性的溫暖在其中,但那與慾望全然無關。也因為我如此解讀,在病床上脫褲子、摸腿的戲,真以為美心是很善良地在幫漁仔處理失禁的問題,對於美心看到自己的腿後大聲吼叫,也解讀為先前因為吃了太多B群而發炎,猛地憶起正陽幫她塗藥膏的往事。當下看起來確實怪得不行,但當時已經把他們認定為「真正的病人」了,也就對所有的荒唐以合掌之勢寬容以待。

循至源頭,仍歸結於容器之不適。

縱使文本的處理方式一切得宜,仍卡在創作者為何選擇演出此一劇本。「難道就不能因為很好看,很感人嗎?」老實說,我也一直這麼問自己。然而若只是基於這樣的動力,並沒有不說不快,將思想承載於一齣戲的初衷,到底是如何工作,如何完成的?回過頭來,我的「不滿」或許來自於淹過自身的好奇心──好奇創作者為何選擇說這些話,好奇看到他與這主題之間的關聯。期待於節目冊上找到答案,找到一種論述,但或許因為字數限制,導演只表達了自己對劇本的一見鍾情,以及「希望是能與更多觀眾共鳴的主題。」

也許大多的藝術無法永久地淨化一個人,短瞬一晚的感動便已成功德;並希冀那樣輕微地觸動濺起漣漪,無意般地在每個靈魂內擴散。創作者若說企圖去影響觀眾,是否自大?創作者是否應該自大?創作者是否該謙虛?作為一個說故事的人,是否讓觀者自由選擇該從中提取什麼?我沒有答案,不過也好奇,一個年輕的創作者若也這麼想,甚至也就這麼做了一齣無話可說的戲,那麼他的軀殼裡裝了的是過於老成的靈魂,還是未想清楚的少年熱血。

《春眠》

演出|台灣大學戲劇學系
時間|2020/12/26 19:30
地點|南海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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