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焦慮,現代重影《等待果陀》
8月
28
2017
等待果陀(臺北藝術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167次瀏覽
吳政翰(特約評論人)

這齣由柏林德意志劇院所製作、保加利亞導演潘提列夫(Ivan Panteleev)所執導的貝克特經典,整體詮釋重心靠往世俗,增添了不少玩興,並以反覆進行的日常行動填塞原篇幅中大量的空無,強調了人類於世終歸徒勞的面向,彷彿把觀看的視角鏡頭拉近,縮小了焦距,放大了人物,不僅使原本中空的戲劇世界不感遙遠,也讓這部富饒詩意的作品更貼近人性。

一開始,舞台上一片不平整的斜坡,覆蓋於坡面上的是一大片平鋪無摺的桃紅布幕。半晌,布幕像被捲入流沙般,慢慢靜靜地被冥冥之中的無形力量吸入了坡面中央,地表上緩緩裸現出一個巨大的窟窿,整體視覺從原本的紅潤變成了蒼灰,從生機變成了死寂,瞬間像是來到了星球尚未開化的初始原貌。此刻的情景變化,究竟是一時的突變,還是自然運作的片刻?那一股宛若黑洞般吞噬(或推進)的力量又是從何而來?這一連串的物理運行,為全劇敲下了無聲的序曲,也勾勒出了此戲概括的敘事原型。

戲劇是時間與空間的藝術,但貝克特可說是史無前例地在《等待果陀》中塑造了一個時間與空間全然失效、自我抵消的境地,劇中兩幕交會過後,此時此地不知何時何地,在此般世界裡,人物如蜉蝣,唯一能掌握、可確定的是,兩人正在等待,如同對話中所點明的:「在一片混亂中,至少『等待』是可以確定的。」而為了消除等待時的焦慮,兩人不斷對話,而且必須對話。此版演出特別強調了這樣急於填補空無的焦慮感,兩位演員精準地掌握語言節奏,靜謐空拍過後的喋喋不休,將表面上的閒聊成了非閒之聊,成了有目的、有意識的動作,為談而談、為吵而吵,顯得荒謬,也因此話語的發動,變得不在於溝通或表意,而在於抵抗因沈默而生的無聲壓迫。

斜面和坑洞佔據了舞台,壓縮了整體空間和高度,視覺上將人物推向了前緣,這樣特顯人物比重的手法,在角色塑型和刻劃層面更清楚可見。果果(Estragon/Gogo)、迪迪(Vladimir/ Didi)身穿西裝,看似背負著象徵秩序、庸碌的辦公室符碼,但卻一位赤身、一位赤腳,以世俗標準來看,如此不合宜的穿著,讓兩人儼然像是體制世界的邊緣人,抑或是試圖從中逃離的亡命之徒?而劇中所處之地,是兩人逃亡過後、尋求救贖的天堂,或者,不過就是現實的鏡像重影?

這兩人服裝所承載的勞動意象,甚至在來福(Lucky)一角出現之後被更清楚地體現。在原劇本中,波佐(Pozzo)和來福某種程度上像是迪迪和果果兩人關係的具象,互賴又互虐,然而在此版演出中,並未出現原有交代波佐和來福主僕關係的繩子和鞭子。沒有了實體操控的象徵,使得禁錮來福僕役狀態的,變得像是必須勞動的自我催眠、意志詛咒,反覆無意義地折疊著無用的巨大布幕,不斷抱著布幕在斜坡上上下下、翻來滾去,令人不禁聯想到西洋神話裡終其一生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Sisyphus),徒勞,也無功。這樣來來去去、原地打轉的意象也表現在其他角色身上,不時爭相競逐,沿著坑洞內部周緣的斜坡,追來繞去,像極了無事忙的天竺鼠跑滾輪,而坐在景框之外的觀眾,則像那站在鼠籠旁故意設局、冷眼旁觀的孩童(或果陀?),被這眼前勞碌不止的生物,逗得樂不可支,咯咯發笑,此起彼落。這一笑,讓人覺得愚蠢,讓人帶來優越,也觀照自身優越的愚蠢。

貝克特將許多看似相反的概念,兩兩並置於劇中,一醒一睡,一真一夢,表現在人物狀態,也見於結構安排,這樣的構作方法進一步地促成了有形與無形之間的辯證:到底誰醒誰睡,孰真孰夢,孰實孰虛?兩者同時並存,或者互相抵消?於是,此版演出中,鐵杆成了樹幹;兩人揮打著無形的球,聊以自慰。睡眠的動作不斷出現,大部份是果果在睡,迪迪看似醒著,但是否也可能是迪迪出現在果果的夢境之中?特別有趣的是,演出中的小男孩由原扮來福的演員直接演繹,簡直就是來福的再現。一方面,對當下狀態感到困惑、懷疑別人睜眼說瞎話的迪迪,面對這明明是同一人卻看作不同人,如此同樣睜眼說瞎話的行為,動搖了全劇某種程度上將他的主觀感知作為客觀狀態基礎的意圖,更加顯露出實相之虛無、有形之無形;另一方面,以來福報信,是否藉此暗喻果陀的奴主身份、宰制形象,間接反映、確認迪迪和果果兩人與來福同樣的禁錮處境。

等待使人焦慮。這長達近兩個半小時的演出中,果陀究竟在哪?是開場前掃過舞台、觀照大地的探照燈?是偶爾從遠方傳來有人到站的火車鈴響?是演出對話到一半忽然停頓而出現的寂靜、呼吸、咳嗽、徐風或晃影?還是途中不時有觀眾打開的手機及其閃光?抑或手機上移動異常緩慢的時間?在這因等待而生的焦慮可靠科技產品得到短暫救贖的世代,《等待果陀》的重現,別有一番趣/戲味。

《等待果陀》

演出|柏林德意志劇院
時間|2017/08/10 19:30
地點|台北市城市舞台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導演基本上尊重文本,未作大幅更動,但很明顯地添加了音場的框架‭: ‬開頭與結尾都聽見火車引擎聲。也許這是畫蛇添足的提點,強化提問「等待果陀」等的人‭ (‬神‭?) ‬來了,或走了‭? ‬拯救者會來嗎‭? ‬等待得救者會走嗎‭? ‬答案留白。(王寶祥)
8月
14
2017
以戲曲型態為出發的表演特質,激盪起文本字裡行間富饒的音樂性,不只聽覺上,也是視覺上。雖然已非完全京劇,但演出中仍不時感覺到京劇餘韻,自然地融入表演中。(吳政翰)
7月
17
2015
《等待果陀》近乎是當代傳奇劇場的創作中與原著達到最多溝通的作品。從一些細微的表演動作裡,可以清楚地看到金士傑的痕跡,包含情感於動作節奏的強弱拿捏等,特別是怎麼去解讀貝克特文本所刻劃的深度,達到「悲喜劇」的質地,而不侷限於自我的理解迴圈。這不只是成功詮釋,同時也成為如何再度進出經典文本的可能。(吳岳霖)
7月
14
2015
看似用來打發時間的大量(有意義與無意義的)台詞堆疊,轉化成舞台上豐富的行動:唱歌、念白、跳舞、體操、雜耍,把唱唸做打全用上了。這突顯了哭哭啼啼的依存關係與行動能力,原來在看似只剩等待的過程中,竟然可以挹注如此的生產性。(汪俊彥)
7月
13
2015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