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小路。一棵樹。傍晚。貝克特經典之作《等待果陀》原劇開頭,簡練單純的空間描述,幾乎照本具象化呈現於當代傳奇劇場版的舞台上,但不同的是,更添了一層夢的氛圍,還有幾許佛道禪味。
孤樹枯枝倒掛空中,鄉村路面落於略微傾斜的四方平台上,劇中兩位身分不明的流浪漢哭哭(吳興國飾)、啼啼(盛鑑飾)遊走其中。平台乍看有邊有界,似有自由意志的人物們卻時進時出,甚或偶爾繞入平台外的框間小徑,反覆迴繞,然而,即使歷經千轉百折,始終走不出、逃不去的,是整座舞台框限。就視覺上而言,此版舞台體現不僅將原劇裡的荒寂之地,幻化成一處如實如夢的雙重場域,也延伸出人與境、我與非我、無限與有限的多重辯證空間。
事實上,雙重與矛盾並立的本質,自貝克特原劇作結構中即可見端倪,而此次展演的忠實詮釋,完整地提煉出劇本底蘊。哭哭啼啼兩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等待是角色主要目標,期間諸多瑣碎動作如哭啼、脫靴、吹哨、打鼾、擁抱、行走、奔跑、跳舞、嚼食、對罵等,皆成了「對抗等待的等待作為」。人物以動制靜,化解等待,亦是位於空間上的實存證明;天體似靜而動,月昇日落,交互運行,成了時間移動的軌跡。然而,從時空擴展的視角窺探而去,不論移動如何,終歸於靜,正如兩幕結尾皆說道:「我們走吧」,充滿「動」機的台詞,結果卻靜凝不前,隨著舞台上燈光漸收,人形也緩緩消如翦影,最後遁入黑暗。在時空、人物、事件、行動反覆之下,兩幕相仿,彼此對映,宛若循環,亦像重疊;然而,第二幕近乎全然質疑第一幕種種事件的存在,因此兩幕觀照,若有似無,既是非是。兩幕交辯、消解之際,何為有,何為無,何為存,何為空?全劇眾生彷彿掉入了一個無底無解、無路脫逃的無限迴圈,這也正是此劇的悲劇性所在。
劇中的相對性不只出現在幕與幕之間,也互映於人與人之間。破梭(馬寶山飾)、垃圾(林朝緒飾)兩人一主一奴,看似一強一弱、位階分明,實則相互依存、密不可分,牽繫兩人的繩索更像是關係連結的具象。某種觀點來看,破梭、垃圾兩者互動成了哭哭、啼啼之間狀態的對照,若即若離,既愛又恨,互賴互虐,共生相斥。然而,在此次演出中,由於詮釋聚焦於「丑」,萬物萬事皆成戲局,卻淡化了人間遊戲內──也是劇本本質上──可能潛藏的生理及心理層面的角力往來及危險平衡。因此,對於處理這些可說是眾生縮影的角色互動而言,整體顯得「謔而不虐」。
不過,以戲曲型態為出發的表演特質,激盪起文本字裡行間富饒的音樂性,不只聽覺上,也是視覺上。雖然已非完全京劇,但演出中仍不時感覺到京劇餘韻,自然地融入表演中。演員唱唸交混,且唸句中時有音律,極富抑揚頓挫,長短有序,快慢有致,間或呼吸,看似不自然的語言表現,實則將語言超脫於原本框架,化約成較為直感直觀、自然同頻的音樂節奏。同樣地,表演雜揉程式與日常,平實中偶見悖離常軌的機械化或高難度動作,如翻滾等身段,不僅增色了視覺音樂性,也因時與邏輯脫勾的荒謬,而豐富了此劇的喜劇性。
透過結合傳統戲曲手法,當代傳奇劇場成功呈現《等待果陀》劇本開頭即清楚表明的「悲喜劇」面向,同時,以詩意的調性隱隱帶出動與靜、有與無,實與虛、在與非在、變與不變、限與無限等多重矛盾狀態,反覆叩響本劇存在主義的提問,亦幽微引悟佛道的空性禪思。
《等待果陀》
演出|當代傳奇劇場
時間|2015/07/02 19:30
地點|台北城市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