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宏文(專案評論人)
演出開場時,引用了蘇東坡《江城子》的詞句:「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以前只從字面意義上去理解的「十年生死」,在這個副標題為「莫拉克十週年小林村巡演」的演出裡,竟是如此的具象且沉重。想必在舞台上演出著的小林村人們,以及在場許多於舊小林村有著親友的觀眾們,心中的感慨會比我更多上許多。雖然也會疑惑在演出一開始看到的為何是蘇東坡,而且這首悼亡詞實在太常被引用,近乎快成了陳套;但轉念一想,今天這場演出最大的意義,不正是讓台上的演出者們,能用自己的方式,說出自己想說的,如同大滿舞團成立的基礎,是為了讓倖存者們從無聲的悲痛中,重新牽起手來,唱出一年一度的牽戲。
從開頭引用的文字,到小林村八八風災的新聞畫面投影,再過渡到大武壠族的傳統古謠〈Kalawahe〉(加拉瓦兮),以及新創的〈小林之歌〉,接下來整晚的演出大抵是以這樣素樸的形式呈現──三條敘事線交錯編織著,一是小林村風災之後重建的過程;二為演繹搭建、翻修公廨(Kuba),到進行夜祭祭典的過程;三則是小林村民的生命故事講述,以及對於古早換工、生活型態的民俗舞蹈模擬。這樣的演出形式,不禁讓人想起早年原舞者的步伐,也是這樣採集歌謠、密集排練後,登台演出,藉此保留傳統文化,也讓更多人看到傳統的水脈何在。
而這是否正是平埔族群邁入復振、重建時序的必經之路呢?在平埔族群各族積極尋求正名以及尋回族群文化、凝聚認同的時刻,各種文化展演的出現,似乎是歷史的必然,在這過程中,一方面培養族群內部共識及向心力,一方面也向外界宣告族群主體的信念。就《回家跳舞》的演出看來,小林村的大武壠族族人已然走在這條道路上,也從演出中,可以看出某種倖存者/報訊者,「惟有我一人逃脫,來報信給你。」【1】的意志。而對於由小林村人所組成的大滿舞團成員而言,這樣的報訊,不僅只是文化意義上的,更實存關乎著真實生命的消逝。
報訊的意義是多重的,它最直接的來自於目前分散至三個小林重建村落的居民們,如何向其他族人與外界轉達他們的近況;接著是,向同樣的對象,展現自己目前所採集以及創造出來的傳統文化,並且同時也進行著一種內部自我盤整的工作。這兩重訊息,又相互纏繞,也需要從這兩重訊息的折疊中,觀者才能讀出流淌於底層的另一重意義。1996年前,小林部落的夜祭已僅存少數私人祭祀活動仍持續進行,經1996年被高雄縣政府選為夜祭復振的重點地區,夜祭才又轉型為公開的團體祭儀活動。【2】直到2009年的八八風災,夜祭再度面臨中斷的危機,雖在外界的鼓舞下,該年度依然舉行了夜祭儀式,但儀式與文化的載體畢竟是人,當生命消逝,傳統也隨之埋沒。因應於這般的生命處境,才會有2011年成立的大滿舞團,許多傳統在非族人熟悉的永久屋居住環境中,復被挖掘和創造出來。這樣由個人生命、族群聚散,及至國家治理交纏組成的歷史軌跡,才是小林部落與大武壠族,及至大滿舞團本次的演出會成為如今面貌的緣由。
經由這樣曲折的訊息傳遞路徑,我們才能理解為何舞台上需要展演提綱契領式的建公廨、立向竹【3】、祭祀太祖及牽戲的過程,又為何演出中需要有一場描摹早期工作及忙裡偷閒的玩樂情景。這除了反映出大武壠族對外展現族群自我特色的需要,這樣的需要也折射出,平埔族群被迫消逝於歷史之中後,因著族人自覺與國家治理的政策,又被拉抬出水面的自我認同,且這個自我認同感,還需在對外自證其原住民族身分,國家國土環境策略的規劃失當,與如今被一分為三的小林部落中,努力掙扎求生。
回家跳舞(大滿舞團提供)
《回家跳舞》一切舞台上所呈現的元素,皆其來有自,或是出於傳統,或是出於當代社會的塑造,無論如何,都令人有機會一探小林部落的今與昔,對不熟悉原住民各族群,以及對平埔族群更加陌生的觀眾而言,也確實營造了認識更多大武壠族歷史源流的一扇窗口。但這樣的演出形式,若僅只於此,將來或許也會面臨疲態,或是反過來形成族群內部與外界理解大武壠族的框架,這是許多正在做此類似型態展演的原住民族文化團體所面臨的挑戰。大滿舞團雖剛走上這條重建的道路,也期待他們未來能對此挑戰做出回應,甚至跳脫現有的時序而行。
註釋
1、出自聖經《約伯記》第一章,後經《白鯨記》於小說最後一回之引用,轉換成一種倖存者言的文學概念。
2、資料引用自簡文敏於「當代巫文化的多元面貌」學術研討會之發表文章〈向頭、尪姨與大武壠〉,瀏覽網址:https://reurl.cc/xDjdD5。
3、資料整理自《種回小林村的記憶》,頁35-36:多數大武壠公廨前會立一根向竹,由約三層樓高之刺竹(Malubiw)所製成,所選擇之刺竹有一定的規矩及禁忌,而向竹上頭會綁上茅草七束,象徵七位太祖從天而降的天梯。
《回家跳舞─莫拉克十週年小林村巡演》
演出|大滿舞團
時間|2019/12/21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