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重建的時序《回家跳舞─莫拉克十週年小林村巡演》
1月
02
2020
回家跳舞(大滿舞團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77次瀏覽

盧宏文(專案評論人)


演出開場時,引用了蘇東坡《江城子》的詞句:「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以前只從字面意義上去理解的「十年生死」,在這個副標題為「莫拉克十週年小林村巡演」的演出裡,竟是如此的具象且沉重。想必在舞台上演出著的小林村人們,以及在場許多於舊小林村有著親友的觀眾們,心中的感慨會比我更多上許多。雖然也會疑惑在演出一開始看到的為何是蘇東坡,而且這首悼亡詞實在太常被引用,近乎快成了陳套;但轉念一想,今天這場演出最大的意義,不正是讓台上的演出者們,能用自己的方式,說出自己想說的,如同大滿舞團成立的基礎,是為了讓倖存者們從無聲的悲痛中,重新牽起手來,唱出一年一度的牽戲。

從開頭引用的文字,到小林村八八風災的新聞畫面投影,再過渡到大武壠族的傳統古謠〈Kalawahe〉(加拉瓦兮),以及新創的〈小林之歌〉,接下來整晚的演出大抵是以這樣素樸的形式呈現──三條敘事線交錯編織著,一是小林村風災之後重建的過程;二為演繹搭建、翻修公廨(Kuba),到進行夜祭祭典的過程;三則是小林村民的生命故事講述,以及對於古早換工、生活型態的民俗舞蹈模擬。這樣的演出形式,不禁讓人想起早年原舞者的步伐,也是這樣採集歌謠、密集排練後,登台演出,藉此保留傳統文化,也讓更多人看到傳統的水脈何在。

而這是否正是平埔族群邁入復振、重建時序的必經之路呢?在平埔族群各族積極尋求正名以及尋回族群文化、凝聚認同的時刻,各種文化展演的出現,似乎是歷史的必然,在這過程中,一方面培養族群內部共識及向心力,一方面也向外界宣告族群主體的信念。就《回家跳舞》的演出看來,小林村的大武壠族族人已然走在這條道路上,也從演出中,可以看出某種倖存者/報訊者,「惟有我一人逃脫,來報信給你。」【1】的意志。而對於由小林村人所組成的大滿舞團成員而言,這樣的報訊,不僅只是文化意義上的,更實存關乎著真實生命的消逝。

報訊的意義是多重的,它最直接的來自於目前分散至三個小林重建村落的居民們,如何向其他族人與外界轉達他們的近況;接著是,向同樣的對象,展現自己目前所採集以及創造出來的傳統文化,並且同時也進行著一種內部自我盤整的工作。這兩重訊息,又相互纏繞,也需要從這兩重訊息的折疊中,觀者才能讀出流淌於底層的另一重意義。1996年前,小林部落的夜祭已僅存少數私人祭祀活動仍持續進行,經1996年被高雄縣政府選為夜祭復振的重點地區,夜祭才又轉型為公開的團體祭儀活動。【2】直到2009年的八八風災,夜祭再度面臨中斷的危機,雖在外界的鼓舞下,該年度依然舉行了夜祭儀式,但儀式與文化的載體畢竟是人,當生命消逝,傳統也隨之埋沒。因應於這般的生命處境,才會有2011年成立的大滿舞團,許多傳統在非族人熟悉的永久屋居住環境中,復被挖掘和創造出來。這樣由個人生命、族群聚散,及至國家治理交纏組成的歷史軌跡,才是小林部落與大武壠族,及至大滿舞團本次的演出會成為如今面貌的緣由。

經由這樣曲折的訊息傳遞路徑,我們才能理解為何舞台上需要展演提綱契領式的建公廨、立向竹【3】、祭祀太祖及牽戲的過程,又為何演出中需要有一場描摹早期工作及忙裡偷閒的玩樂情景。這除了反映出大武壠族對外展現族群自我特色的需要,這樣的需要也折射出,平埔族群被迫消逝於歷史之中後,因著族人自覺與國家治理的政策,又被拉抬出水面的自我認同,且這個自我認同感,還需在對外自證其原住民族身分,國家國土環境策略的規劃失當,與如今被一分為三的小林部落中,努力掙扎求生。

回家跳舞(大滿舞團提供)

《回家跳舞》一切舞台上所呈現的元素,皆其來有自,或是出於傳統,或是出於當代社會的塑造,無論如何,都令人有機會一探小林部落的今與昔,對不熟悉原住民各族群,以及對平埔族群更加陌生的觀眾而言,也確實營造了認識更多大武壠族歷史源流的一扇窗口。但這樣的演出形式,若僅只於此,將來或許也會面臨疲態,或是反過來形成族群內部與外界理解大武壠族的框架,這是許多正在做此類似型態展演的原住民族文化團體所面臨的挑戰。大滿舞團雖剛走上這條重建的道路,也期待他們未來能對此挑戰做出回應,甚至跳脫現有的時序而行。


註釋

1、出自聖經《約伯記》第一章,後經《白鯨記》於小說最後一回之引用,轉換成一種倖存者言的文學概念。

2、資料引用自簡文敏於「當代巫文化的多元面貌」學術研討會之發表文章〈向頭、尪姨與大武壠〉,瀏覽網址:https://reurl.cc/xDjdD5

3、資料整理自《種回小林村的記憶》,頁35-36:多數大武壠公廨前會立一根向竹,由約三層樓高之刺竹(Malubiw)所製成,所選擇之刺竹有一定的規矩及禁忌,而向竹上頭會綁上茅草七束,象徵七位太祖從天而降的天梯。

《回家跳舞─莫拉克十週年小林村巡演》

演出|大滿舞團
時間|2019/12/21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筆者則認為此問題依然是回到生產關係與美學判斷的辯論;更重要的依然是,民眾或族人何以將意識反省作為自主行動的基礎,利用劇場或其他媒介結盟群體關係,起碼,在文化重建中能夠撫慰著族人對認同即將喪失的徬徨、焦慮之心,追思、紀念著那些已逝去的臉孔,並以民眾感性藝術實踐挑戰所謂舞蹈被認為該有的細緻度和創新性,讓自身對族群的情感便在災後的再生中迸發而出。(簡韋樵)
10月
14
2020
此次北藝大的詮釋,不僅忠實再現碧娜・鮑許的編舞語言,亦展現了臺灣舞者的生命力。泥土、汗水與舞者的呼吸,使得這場重現充滿了屬於這片土地的獨特感性。
1月
28
2025
編舞家賀連華以《孤挺花》代表臺灣女性的溫柔與堅強,將母親—賀莊枝女士作為核心人物靈感,描述在平凡之下卻能擁有無止盡的愛,厚實且堅強的付出,看見母親與女兒間的情懷,無私的將愛奉獻於家庭。
1月
28
2025
北藝大舞蹈學院所演繹的《春之祭》展現了少男少女的稚嫩,和對傳統毫不質疑的信念,強而有力又精準扎實的肢體展現,替時代劃出一道嶄新的樣貌、讓經典保存得更加璀璨與深刻。
1月
28
2025
此刻舞者的肢體語彙不再是技巧的展現,而是自我與文化之間的對話,流暢又矛盾的動作軌跡,引出舞者在多元文化背景下所面臨的身分困惑與內心掙扎。觀者也深切的感受到舞作對臺灣舞蹈教育的反思,究竟是在塑造一種融合的美學,還是在培養無根的雜糅?
1月
20
2025
編舞者賀連華將佛朗明哥的激昂與臺灣女性文化的溫柔堅韌巧妙融合,從中闡述了親情愛的真諦和情感交織的過程,這樣的雙重結構不僅是對佛朗明哥精神的致敬,也在舞台上展開了一段關於母親、女性與愛的故事。
1月
19
2025
這三部作品不僅邀請觀眾進入一場身心的冒險,也提醒我們面對內心的混亂、愛情的流轉與人生的漂泊時,如何找到屬於自己的節奏與釋放。混沌不明,往往是最穩定的存在。
1月
02
2025
透過多重視角,作品呈現出移民在遷移歷史、家庭關係與國界之間的矛盾心境,並以移民後代的視野探索戰爭與移民經驗如何跨越時代與地域的界限,進一步轉化為代際之間的身份迷霧與文化矛盾。
1月
02
2025
我想,這是《我的名字,Kim》在此刻的臺灣演出的意義,不僅是新住民、新住民之子,對在不同時間階層來到這片土地的人們亦是:尊重與容許差異,彈性流動的雙重認同。
12月
1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