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壞鞋子舞蹈劇場是2017年在海馬迴光畫廊「壞鞋子X交陪論壇 亞洲連線 會外事件」(06/07 19:00),兩位舞著加上林宗範彈唱約十二分鐘的演出。2016年作品《彩虹的盡頭》(松菸Lab新主藝)在當時也有許多的評論討論。而《渺生》是我第一次正式進劇場看壞鞋子舞蹈劇場。
《渺生》甫一開始就將觀眾到帶到「意識」的層次,展現的手法相當不可思議,排成一圈看起來像動力機械裝置的細鋼鐵條(舞台裝置莊志維),出現在地平面高一點的位子,輕輕晃動碰觸發出的金屬聲,左右兩排的燈光在黑暗中調配光的投、映、反射、倒影(燈光設計藍靖婷)。裝置與燈光設計有一種用數位藝術展演的質地,從物質中發散出感覺性的幽光磷磷,藝術家精彩做出了使觀眾在接收「光動」的過程中具體「看」到了無法對焦且晃動的視覺感。
《渺生》在這晃動的意識空間中展開,如果說之前討論李貞葳《不要臉》的意識是一種意識清楚的內在意識的話,在《渺生》中的意識與意識的空間呈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曖昧含混的、介於生與死的冥界意識,連在場觀眾都無法掌握的那種看不清楚的視覺。
可以說許多圍成一圈的金屬條輕聲細語的碰撞,就像廟裡、壇裡、法會或喪禮的金屬搖鈴聲,根植在記憶深處的鈴響,以另一種型態在劇場中現形。細長的金屬條在接近地面上頭圍出了界,界往上伸懸吊起來後,空間中才有兩位舞者:陳彥斌、彭子玲現顯身形的位置,一前一後,亦步亦趨,像一條長長漫漫無盡的長路隊伍;像意識的暗影──與逝去親人相見的夢;像幽魂──在人間畏懼遇到的無名鬼魂。一開始看到兩位舞者的身影,帶有點害怕,不過這種害怕的感覺很快就消失,因為擺出鬼態的情境來營造敘事並不是《渺生》所追求的,其將觀眾帶到更深、更抓不著的界域之中。
隨著舞者身體持續不停的「轉、圈、搖、擺、甩」,提腳與幾次漸強的腳踏木板地傳到座位區的身體震幅,舞蹈的肢體動作大致上不脫離這幾個動作。起初對於兩位舞者開始有身體碰觸的部分感到困惑,直到最後才看明白。一開始是陳彥斌用頭去貼彭子玲的腰,後來還有一兩次的觸碰,這種不帶情感的(不是兩個舞者透過肢體在交流的那種)的接觸身體,直到素白帶纖維透光的洋裝(服裝設計蔡浩天)因為兩人的貼、晃、轉──衣物從貼合身體、黏著身體的汗,再剝落直到落下在陳彥斌的腳下,他用腳摩著地板。一種可能解讀是,原來那身洋裝是「膜」,靈魂正在這路上蛻膜,從有到無的消融,擺脫這一世的情感、記憶、悼念,到下一個未知。
比起舞蹈、燈光及衣服,音樂設計李慈媚的敘事與引導性較強。也許有人會覺得不管是《渺生》中素色的衣服、細鋼鐵材質的冷、音樂的極簡低限噪質是不是都有點不太民俗了。「牽亡歌」好像就應該有它在現實的現場一樣,那種在自家屋前空地的儀式、雜亂的生活建築景觀、色彩繽紛環境與彩衣、勾人悲傷情緒的唸歌與奏樂等。不過,這當然也落入一種類型刻板印象,或說是一種對照日常的印象。
我覺得這沒有什麼不好。反倒讓我思考,這樣的配置其實剛剛好,不也是一種台灣的文化表徵(representation)。我們的工業化、科技化與現代化的生活,鋼筋結構的建築、厚實的科技與電子產業文化──台積電、大立光、台塑、華碩、宏碁、宏達、微星科技等,及其所聚落的科學園區,早就與我們的常民文化相融在一塊了。《渺生》採取了這樣的並置,也許才更能彰顯當代台灣的舞蹈樣態吧。
我認為,《渺生》的舞蹈(編舞林宜瑾)把一切圍繞在「牽亡歌」的俗世場域全部都抽離掉了,真空而只保留精神的形,只留下舞蹈的身體語彙。從《彩虹的盡頭》到《渺生》,壞鞋子舞蹈劇場逐步實踐其所說的「文化身體」(culture body)系統,累積自己的舞蹈語彙。舞蹈動作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清楚,精煉簡化、再簡化。舞蹈的「身體」,身體的「動作」,動作與民俗「儀式身體」的關係,層層處理的相當明晰。從民俗文化而來的當代舞蹈,有一種風格可以是《渺生》。
我很喜歡《渺生》的結構安排與節奏,是齣舞蹈語彙(編舞)、舞蹈身體(舞者)、服裝、舞台裝置、燈光與聲音彼此碰撞出非常精彩的作品。然而燈光與裝置的細緻處理,應無法在街頭或戶外的明亮空間作展演。說到觀演的受眾問題,內心希望更多人可以看到這個作品,從文化淬煉出的舞蹈身體如何累積才能成為眾人的文化藝術經驗,如果沒有一定比例可以共享的觀眾,只有四場演出,形塑共有的文化記憶其實是非常困難的,也是現狀的難題。
《渺生》
演出|壞鞋子舞蹈劇場
時間|2019/04/07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