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談愛的中產危機《我和我的貓奴》
12月
10
2018
我和我的貓奴(働故事劇團提供/攝影李幼英)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786次瀏覽
汪俊彥(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働故事劇團推出改編自美國劇作家Kenny Finkle原著劇本《Indoor/Outdoor》的第四號作品《我和我的貓奴》。該作於2004年首演於康乃爾大學所在地綺色佳(Ithaca)之機庫劇院(Hangar Theatre),後於紐約外百老匯(Off-Broadway),及各地上演。至今為止已有世界各地超過50次的製作,並於2007年入選為Smith and Krauss所發行之《新銳劇作家》2007年最佳劇作。這個作品曾經在2015年臺北藝穗節以J.I.D劇團為名推出,當時由這次的製作人林韡承擔任導演,而今年重新製作則找來蕭慧文(艾瑪)導演。我去年曾經在思劇場看過由褶子劇團製作、蕭慧文單人完成編、導、演之《閣樓上的安妮》,對她的表現留下深刻印象。翻開當時的觀後筆記,我這樣寫著:擔任編導與獨角演出的蕭慧文相當成功地呈現了一齣既不過度耽溺、又提示戰爭的殘酷與種族成為標靶的歷史(或當下)。她透過靈活進出敘事者與角色之間,以及主角安妮與其他人物的扮演,蕭慧文的口條與聲調都能適切地抓住劇情軸心與節奏。另外在對於空間的處理與掌握上,此場演出非但不受限於思劇場的場地,反而運用思劇場的封閉式閣樓設計,與不規則畸零空間,創造出封閉空間中的開放世界。

這次《我和我的貓奴》同樣保留了蕭慧文對於空間的敏銳度。就舞台設計而言,立於舞台區四角的簡單木結構,架構了一個極簡的空間,同時大多時候既是貓奴阿仁的中產居家環境,又好似象徵了一個巨大的貓籠;演出利用幾項簡單的物件、迅速的換場,將先天侷限與視線條件不良的烏梅劇院,反創造了某種時尚的輕盈。在場面調度以及服裝設計上,相當成功地以演員的裝扮、身體及模擬的姿勢,舉重若輕地處理了角色與環境的關係。相較於《閣樓上的安妮》對於二戰時期猶太人與納粹的緊張關係,《我和我的貓奴》的議題,在表面上看來則輕巧許多。故事大致講述了一隻出生後則被送到動物之家等待的貓,在面臨生死存亡的12天內,覓得了真愛阿仁的收養。而後在與阿仁生活的過程中,經歷了一些互動上的挫折時,又遇見了另一真愛國榮,這次這位真愛是隻流浪貓。(顯見真愛是複數)國榮許了曼曼一個外面世界的美好:沙灘、大海、日出、微風、樹葉,曼曼決定跟著國榮離家。在短暫經歷了與國榮共同居無定所的美好,曼曼以為兩人終究要定下來,找到屬於他們倆自己的家;但國榮拒絕了,而獨自前往北海道繼續追夢,在平和分手與相互祝福之後,曼曼成了真正的流浪貓,在城市與城市中想辦法生存。直到最後曼曼回到阿仁的家,重新得到阿仁的接納,安詳地終老。

單就角色與角色的敘事關係來看,作品似乎處理的是曼曼在兩位男主角阿仁與國榮的情感關係,理論上雖看似同時觸及了貓與人、貓與貓的不同物種互動,但編劇巧妙地透過(自己也一堆問題的)寵物溝通/諮商師的角色,扮演了翻譯橋樑,跨越了「理當不同」的任何先天差異,而直探以相處與經驗為基礎的認識與認同。「愛最大」眼看成了劇本毫無疑問的主題,但我也發現無論是劇本或是働故事劇團的詮釋,還帶出了一些值得思考的當代觀點。

曼曼出生在一個臺灣一個分不清人造纖維與精梳棉差別的中產階級家庭,這個家庭用他們每天晚上準時收到看「世間情」的方式教養了曼曼的母親,放生了她其他的孩子。曼曼自出生後的恐懼,就來自怎樣可以扮演一隻溫良恭儉讓的貓,以至於可以得到收養人的青睞。在遇見阿仁之前,導演以強化的角色口音,安排了客家婆與外省伯伯試圖收養曼曼的過程,相較于阿仁以一口標準國語的現身,明顯地暗示了「合適」的定義。但這裡太過明顯的族群符號,卻很容易掩蓋了我認為劇本更為核心的中產性。阿仁所代表的當代中產想像:網路freelancer、極簡的房間品味、說話與穿著打扮,在在都顯示什麼是更適合曼曼的家。這一點又對照了流浪貓國榮出現時的狀態。國榮身為一隻流浪貓,絲毫沒有臺灣社會現實對街貓的殘酷,反而打扮時髦,皮衣、造型破褲,再加上精實的身材, 與我們其實不陌生的,見人就閃、大多驚恐而卑微地在城市角落討一口食物與一點乾淨的水而不可得的瘦弱臺灣街貓大相徑庭。國榮也是劇作家對於當代世界新自由主體下的中產打造;他自由不受拘束、社會現實沒有造成他任何生命危險、有夢想、有行動力,整個世界都屬於他的,就連愛情也能在要的時候完全表達、在分手時完全掌握。這雖然作為愛情喜劇的設定,但編劇其實並不天真,這個當代社會其實從來沒有提供如此美好的實情,老老實實尋找一個可以寄託的中產家庭,或是更有品味、更富有的人世,才是硬道理。再次遇見已經換了一家宿主的曼曼媽媽,出場時滿手名牌購物袋,與落魄街頭的曼曼,在相比對照之下,幾乎暗示了國榮作為幻想新自由主義下的美好獨立主體之不存在。那個曼曼媽媽逃出莫名其妙失火的前宿主家,再對照國榮旅行至喜馬拉雅山帶下的一罐土,都在在透露出編劇如何以隱喻透露了當代表面上美好的自由與愛,其實充滿了諷刺的危險。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個劇本的核心反而未必是愛,也不盡然是溝通如何成就了愛;或者說,即是看似普世的愛最大,也由具體的歷史與物質織成。當代對於成就愛的關係與想像,除了建立在言必稱的溝通之外,其實從來就沒有與階級與社會現實脫鉤。我們一方面可以將曼曼重新回到阿仁家解讀成曼曼明白了愛與包容的價值,但在輕描淡寫帶過、而實則在外飽經風霜的曼曼(想想多數無處棲身,大多平均僅有兩年壽命的臺灣街貓),又何嘗不能說,曼曼只要想在這個時代活下來,其實需要一個家,最好是像曼曼媽媽後來一樣的家,不然也要是阿仁的家。因為不是愛成就了家,而是在這個現實對於新世代更加殘酷惡劣的社會,卻美其名更加自由、更加包容的世界,劇作家似乎在說:只有先有家才能談愛。

這是個極好的劇本,而作為剛成立不久的働故事劇團,有意識地交出了不俗的成績。

《我和我的貓奴》

演出|働故事劇團
時間|2018/11/30 19:30
地點|華山烏梅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本作表現簡明幹練,有效地建立起與觀眾的關係,雖然作品中不乏具有複雜性的戰爭思考,卻在最終因著北之澤與觀眾,透過「我們」的可相互替換,讓本超越了對立結構的「反戰」態度,潰散為了戰爭與和平一體雙身的矛盾之中。
1月
22
2025
儘管整體對女工生命經驗的藝術性演繹動人,但作品更多表現的是旗津受訪者對家鄉的個人情感,卻似乎難以清楚呈現以1973年「高中六號」女工沉船事件為命題的政治議程與核心辯證。這使得作品與觀眾的討論變得侷限。
1月
22
2025
若再考慮到本劇刻意將歌仔戲史點綴其中,並介紹行話等因素,真可如節目冊觀眾迴響期許般「作為推廣歌仔戲的定目劇」。無庸置疑,這是一齣好看的戲,但卻不是洪醒夫的《散戲》。
1月
20
2025
最後,羊魂人身的主角遇見羊群,羊群紛紛走避,對羊來說,牠/他是人類,即使試圖發出羊叫,牠/他也不是羊。主角親手打造了一個謊言來欺騙自己,單向的輸送帶像是不可逆的時間軸,這隻羊在黑撲撲的時光隧道裡走了許久,回頭卻已看不見原來的入口。
1月
17
2025
假設是未讀過原作的觀眾,與其說是首尾齊全的戲齣,更像是一種前導片、角色介紹一樣,讓對原作不熟或未打過照面的觀眾開始對這個戲劇產生興趣
1月
17
2025
本作的確透過精心設計的劇場調度,成功地建立起一個讓他自己很「不自由」的劇場。並以這樣的不自由,將觀演關係中可能存在的各種美學判斷,概括成了唯一一種關於真假的命題。
1月
17
2025
然而,我們多只看見「不快樂」的狀態與選擇結果,所有的內在掙扎與迂迴,卻都以「尊重理解」、「不多過問」為理由隔絕於觀眾的共情之外,使一切成為無以名狀、不可言喻的心理狀態。
1月
13
2025
《祕密花園》自出版以來,被視為療癒與成長的象徵。此次如果兒童劇團將這部百年經典搬上舞台,挑戰的不僅是保留原作的純真與深刻,還在於如何以劇場語言帶來新鮮的視覺與情感體驗。
1月
13
2025
在本劇中,表演竟又成了拉起虛構劇本與現實的等號,使得原先試圖拆散的符號,再一次被叢集在了一起,亦即:外省人主導的政治暴力,閹割了本省男人、威壓著本省女人。
1月
09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