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俊彥(2021年度駐站評論人)
2019年蒂摩爾古薪舞集推出當年全新製作《哎~撒撒》,於屏東演藝廳實驗劇場以及台北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各演出三場。當年有機會在戲劇院實驗劇場觀賞,為其影像結合劇場,並在黑盒子空間中重建部落一隅,複合舞者身體動作的明快、爽朗與自信,留下深刻印象。今年度愛丁堡藝穗節雖已經重新恢復舉辦,但仍未開放國際藝術家實體參與,愛丁堡藝穗節臺灣季則利用線上Summerhall 數位展演平台推出四齣作品,蒂摩爾古薪舞集以《哎~撒撒》為本,推出結合舞台作品的影像與新的拍攝剪輯而成的Ai~Sa sa。
Ai~Sa sa雖然看似是《哎~撒撒》的影像版,但這個作品以舞者身體表演為軸,分別佈建在劇場、部落、攝影棚等場景;而動作則透過持續延伸,不斷自由地擴增至每一個空間。當我們不視其中的「劇場」場景,是身體存在的本真所在——亦即不視舞者仍在劇場表演為中心,而其餘是為了搭配線上影像版本而產生的點綴——反而認舞者於劇場的演出與其他各處場景為平等,包含部落的巷道、住家的後院、棚內白盒子的餐桌、黑白片的影像衝突、黃燈下的獨舞與耆老共坐時的獨唱等,皆為舞者動作的無處不在,則整體線上作品呈現出身體與姿態的高度統合性:處處放蕩喜怒哀樂的情緒,雙人甚或四人間調侃、嬉鬧、打罵、捉弄的互動,個人無處不自得地沉浸或與黃燈獨盞間的對話與哀悼。由身體構成的影像敘事,無一不引導牽動著觀看者。
四位舞者服裝鮮豔明亮,三位男舞者身穿紫色襯衫加體育褲、螢光綠襯衫加芥末黃長褲與薄紗半透明的上衣與點點裙,唯一一位女舞者則是連身芥末黃小洋裝;每一位都會戴上彩色框墨鏡、每位舞者也都身體婀娜,在碎步、扭臀、搖擺、扭腰、纖細手指動作,也恣意輕鬆轉圈、翻身,在節拍點上收張,在法國香頌與蘇格蘭笛聲中,自信而毫無身體做作扭捏。
哎~撒撒(蒂摩爾古薪舞集提供/攝影陳長志)
2019年的演出介紹說明中,「ai~ sa sa」的原意是排灣族當代社會發展出的新語彙新腔調,是調侃自我的態度語助詞。演出在劇場舞台上布置了鐵皮圍籬、酒瓶、竹編、蓑衣、自然景觀植物、居家用品擺設等,以鋪建日常生活中的姿態來構築身體動作的意味清晰可見,但某種帶著喜劇張力、小小荒誕感的編舞,則不斷與前述的日常設定形成對話,形成第一層的身體自由:遊走在日常與定義日常之間。除此之外,不管在2019或是2021的版本,編舞家並身兼影像、舞台與服裝設計的巴魯・瑪迪霖,都在這個表面上看似部落日常的編舞中,加入濃濃的「歐洲味」,但Ai~ sa sa又不無調侃地處處搓弄這個「歐洲味」,這是我覺得的第二層身體自由。
在多數原住民表演的當代論述中,不乏圍繞在原民性、儀式及部落風格樣態、或城市部落、自然山野等議題的關注(幾乎對照著如京劇演出,總是少不了睜大眼細看京味足不足、程式行當在不在⋯⋯等),Ai~ sa sa當然也可以同樣問這個問題,但我更覺得Ai~ sa sa精彩而突出之處,在於不迴避編舞的具體物質情境,如在部落衍生的日常觀察,卻不陷溺於任何本真的認同追尋,如四位舞者鮮少呈現身體作為集體一致的穩定畫面,即便同樣的動作,反而多是在不同衣著的設計下各自揮灑流動。這種自由的揮灑,在幾處性別互動中,也完全突破長期現代「性」(sexual modernity)的規範,無論是性保守或是性平等。Ai~ sa sa不是兩小無猜的長大版本,四人交互變換的打鬧與即刻反轉、男舞者以薄紗、裙裝展現的刻意性挑弄,一再指出「你以為的性,卻不是我們的關係」。同樣,或許我們還可以延伸:「你以為的歐洲,卻不是我們的規範」。
從一開始煞有其事的以西餐刀具切蘋果,到後來不無認真的啃蘋果、吐蘋果核;在切洋蔥的一段,也似乎在說明:「你以為的落淚,不一定是我的哭」。Ai~ sa sa不依賴尋找原住民或部落的定義,卻又不假裝無視於種種現代、性別、西方與規範,亦不是僅在諧擬中創造替身,而是主動地掌握發言動作、選擇場景,將這個自由的身體,延伸至任何觀視之下,如實驗劇場、如部落日常、如耆老的凝視、如白盒子攝影棚內的搭景,當然也在昏暗黃燈下與自我的相處。蒂摩爾古薪舞集的Ai~ sa sa不炫技也不假裝弱者、不媚俗也不迴避世俗,精彩地定義了身體與當代的路徑。
《哎~撒撒》
演出|蒂摩爾古薪舞集
時間|2021/08/06~08/29
地點|線上放映(box off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