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劇一開幕利用子代的情感問題,生育問題以及癱瘓床上的病父宋老師之間的蒙太奇,本讓觀眾以為只是生之慾與死亡恐懼的人生格局,後來隨著全劇多條劇情支線的展開,才讓人理解編導吳念真想處理的是世代衝突的議題。
1983年羅大佑的「未來的主人翁」專輯發行,其中的同名歌曲《未來的主人翁》成了這齣劇中用來標定年代的一個工具,吳念真在《人間條件六》中安排的是今日台灣社會中五、六十歲的親代,以及他們的子代之間的世代衝突與和解,在1983年這些子代還只是孩子,在2014的今日,成了台灣社會老化,經濟成長停滯,物價、房價飛漲的多重負面指標的受害者。吳念真狀似代言「未來主人翁世代」的苦悶,但並未出發自內心的傾聽,這個世代的苦悶與挫折,只是吳拿來作為全劇父權溫馨菜色的提味功能。
劇中的父親角色,其實是吳念真的父權世代影像的多重圖層合併:眾人記憶中最能傾聽的宋老師癱瘓失能多年,一如在吳念真的世代裡,台灣的政治強人連續父子二代均由不可一世的崇高偉鉅,全德、全知、全能而相繼癱病離世,徒留廣大失怙黎庶的孺慕之情,病人床前每年的慶生追述,有如延續不休的謁靈哽咽戲碼。劇中其他的父親角色中,李永豐飾演一個小有學歷,卻終日無止盡地陷於與妻子爭奪話語權戰爭的失能父親,酷似八○年代解嚴前後台灣的本土論述能力,容有小知識的力量,但卻永遠駁不倒滿嘴歪理的悍妻林美秀,最後卻以小聰明騙取美國媳婦改口叫阿爸阿母的阿Q式精神勝利法,牽動全場觀眾內在卑微的小出路而博得滿堂彩。柯一正與高臣佑分別飾演的嚴父,則永遠緊攫著話語權,以經濟上的生存焦慮正當化自己對子代的拒絕傾聽與高壓統制。
吳念真在劇末謝幕時感性道來,他為呼應今(2014)年春天的太陽花學運,才有人間條件六劇本的完整構想,他希望能呈現一種「世代交替」。可見他認為台灣社會的父權結構是台灣社會世代衝突的內在要件,但他一方面膨脹擴大化了父權在世代衝突這個普世潮流中的影響地位,一方面也過度狹隘地為世代衝突提出了再以父權解決的私人秘方。劇中上半場所鋪陳的世代衝突,到了下半場全部由父權一方發動和解行動,而以全勝告終。雷雨夜的宋老師精神自我了斷式的辭世,說明除非作夢,或者凋零崩殂,或選擇自行下台,強人不會因人民的瀕臨崩潰或民生凋敝而開啟溝通傾聽之門;柯一正與李永豐適度地對子代釋放關心與協助,馬上讓子代感激莫名,關鍵性的困難也得到實質的解決。而最後登場的吳念真本人,則是這父權群組圖層的最上層,他的父親形象被神化成了世代衝突的和解動能的代言人。他謙遜,為子代著想,一言一行均充滿了催情的修辭。但劇中父親的身影與自己身兼編導的企圖層層疊疊,都明示地表達了想為父權留下不完美但有苦勞的後世形象。
說是讓年輕世代發生,也發聲,無奈在背後撰稿的還是為自己的生存(死亡)焦慮尋找出路的「老年人」。吳念真為自身的世代焦慮事先設定好了出路與衝突和解的天花板,其實與劇中柯一正飾演的嚴父的宰制心態在深處並無二致,但隱藏在華麗的催情詞藻裡的他,其實希冀的是在世代衝突裡為父權過去的壓迫角色平反。只有親代發動的和解攻勢能使大局底定,只有看到子代的倔強聞風披靡,在《人間條件六》中,除了子代教條式地呢喃「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之外,我們看不到和解的深層理由。
這是一個吳念真版本的世代和解的烏托邦,也是一個預設立場的偽社會觀察。可惜,魔鬼總藏在溫馨裡。
《人間條件六—未來的主人翁》
演出|綠光劇團
時間|2014/10/25 19:30
地點|高雄市文化中心至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