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劇場、共同記憶:不知為何而悲的悲傷 《感傷旅行(kanshooryokoo)》
Apr
09
2021
感傷旅行kanshooryokoo(人力飛行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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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逸如(台灣大學戲劇系學士班)


若說到意象劇場,很難不讓人想到片段、回憶、拼貼、時空交錯這些關鍵字。《感傷旅行(kanshooryokoo)》作為意象劇場之實踐,無疑是相當符合定義的:坐在《感傷旅行(kanshooryokoo)》的觀眾席中,看著眼前時空未置的簡單佈景,耳邊傳來低沉、緩慢而又仿若古井無波的旁白,確實有如身在夢中,身處一場回憶生命中傷感、悲痛、哀嚎的旅行,一段關於白色恐怖中一個畫家、一個作家、一個日本人痛苦的生命回憶。

作為意象、概念的載體,場上的道具、服裝都變得中性,變得可以任意定義:箱子不一定就是它看起來的破舊程度;車站也不一定就是台北或紐奧良或任何確定地點;甚至於置身於夢境之中的演員都好像變成了一個中性的道具,他可以是一團情緒可以是一個觀點,總之不是外表、台詞中的樣子那麼簡單。

倘若說有什麼東西將這些交錯的時間、空間粘合起來,我想可以說是人類的集體記憶。就好像法蘭克斯坦的怪物一樣。這齣劇所粘合、拼貼出來的不是台北人或日本人,不是男人或女人,不是同性戀者或異性戀者,而是單純的一種集體之回憶,是屬於任何文化、任何社會、任何歷史的一個記憶片段。當然,在本劇情節中講述的是幾個人的故事,是台灣白色恐怖時代的回憶。而個體生命故事與集體回憶之間的距離感便是本劇可以成功完成意象表達的關鍵。

在很多文化,尤其是東方文化中,我們習慣於以家族/家庭為壁壘:家族內部的人們可以很容易共感,但一旦涉及到外來者、非本族者,我們總是急著變成旁觀者。這種不由自主的自保心態常常是劇場人需要努力消除的,否則你的觀眾永遠站在故事的門外,總是好奇地張望而不會踏進劇情一步。意象劇場之詩意追求恰恰可以有效克服這一障礙,就如同溫水煮青蛙一般,帶著觀眾在夢境中一點一點思索、探尋,直到劇終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沉浸入劇本的世界中了。

感傷旅行kanshooryokoo(人力飛行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本劇中用了很多詩化的表現手法,可以說在「第四步」【1】出現之前,都成功的讓觀眾青蛙們在溫水中泡得好好地,讓觀眾適應了偏沉重、偏壓抑的氛圍,直到片段、回憶變成真正某個個體的生命故事,才關上大門讓觀眾明白——此作是要講述關於白色恐怖的回憶。

但是,成功的氛圍營造背後有很多值得我們反思的部分,為了成全詩意、美學的追求,有太多的東西被犧牲掉了。

最引人矚目的就是語言的濫用。台詞中太多濫用語言的成分了,甚至一度變成了語言的無意義使用,這種濫用與部分現代劇場中拋棄語言的做法從結果上來說可以是等同的。這不禁會引人思考「語言」,或者對戲劇來說,「台詞」有什麼意義?「意象劇場」的支持者們總是倡導著詩意、美學等飄飄忽忽的概念,但是這樣的追求真的可以讓拋棄語言或以濫用語言的方式放棄語言變得合理嗎?固然,面對很多巨大的人類情感時,語言彷彿蒼白無力,「無話可說」是人們的情感器官超負荷運作時的本能反應,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放棄它,便一定方便情感的表達。不客氣地說,在美學沒能發育完全之前就過早的放棄語言,反過來會暴露出美學殘破的現實,是不明智或者過分自信的選擇。

拋開台詞不談,在情節結構上也存在為完成美學而犧牲戲劇完整性的情況。「四步」,或者觀眾看到的四個部分,是詩意的,是符合美學的,但是也是截斷的,令人心神恍惚的。所謂截斷式的書寫,就好像一個完整的音樂莫名被人從中打斷,你迫切的想要聽到完整的音符,哪怕只要把這句話講完也好,但是它就是硬生生的斷掉了。在追求美學完整的劇場中,我們常常能看到這種截斷式的講話方式。這種戛然而止或許可以讓先前的樂章停滯在觀眾心中,逼迫觀眾去思考、回味,在回憶中捕捉剛剛看到的每一個瞬間,以自己填補那幾個音符的空白。但是反過來講,這種截斷如果過多,就會導致觀眾仿佛換上了情節PTSD,永遠在擔心下一秒這個部分又要停止了。甚至於,這樣的畏懼感也會破壞掉創作者精心營造的美學效果,反致觀眾與整個表演場域的疏離。在這一出作品中,PTSD感尤為嚴重,本來時空就已經相當模糊了,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僅剩迴蕩在空中的氛圍,但一次又一次表演風格、台詞風格的截斷讓人不禁隨著表演者的一舉一動心驚膽戰。這樣,讓觀眾替創作者擔心、替作品擔心的表演,顯然不是能夠成全詩意追求的表演。

不過批判也好,享受也罷,我想我今晚的夢中一定會出現那個破敗的車站,那些裝著回憶的箱子,那頂被放在椅背上的帽子。那是屬於觀眾與創作者與這個世界的共同回憶。


註釋

1、此作使用投影機在舞台背牆上打出部分台詞,同時亦有「報幕」功能——在各幕(或者場次)之間,牆面上分別打出「第一步」到「第四步」——告知觀眾目前的段落。

《感傷旅行》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21/03/27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一樓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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