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西樓,誰的崑曲夢?《西樓記》
12月
14
2018
西樓記 記者會演出片段(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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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昌雲(世新大學兼任講師、台北崑曲研習社社長)

20世紀之前,崑曲曾經走過一段非常辛苦的日子,所有的淒風苦雨,在2001年崑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選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以後,都有了不一樣的風景。不論這個簡稱是否貼切,但,「非遺」兩字,成了崑曲在大陸的一塊招牌。

2018年12月,由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國家兩廳院主辦、建國工程文化藝術基金會共同製作,江蘇省崑劇院演出的《西樓記》,堪稱1992年兩岸開啟崑曲交流之後,極為少數由兩廳院主辦的大陸崑團演出節目,並作為高雄衛武營國家文化藝術中心的開幕系列演出。無論是對崑曲這個劇種或是對江蘇省崑劇院來說,這都是非常大的殊榮。1992年10月,崑曲首度進入國家戲劇院,是由當時的兩廳院主任胡耀恆主導,邀請旅美崑劇表演藝術家華文漪和台灣知名小生高蕙蘭兩位擔綱主演的《牡丹亭》,之後由兩廳院主辦的大型崑劇節目,除了2017年「青春版」《牡丹亭》獲邀選為台中國家歌劇院的開幕系列演出,以及2012年同樣由建國工程文化藝術基金會製作、江蘇省崑劇院在台北國家戲劇院演出的《南柯夢》外,筆者一時之間還真想不出其他成為國家表演藝術中心主辦的崑劇節目,若有,恐怕也是寥寥可數。

二十幾年來,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裏面,大陸各大崑團訪台演出當中,可以說由上海崑劇團獨領風騷,海派崑曲演出風格,成為台灣觀眾的審美主流,浙江崑劇團的清淡秀麗雖有一定支持者,但浙崑和江蘇省崑劇院、蘇州崑劇院比較溫和婉約、甚至有點「溫吞」的演出風格,雖然比較接近崑曲產地──江南吳中一帶的原生態,卻不如上崑那般氣勢滂薄。一直到了2003年,新象主辦、由樊曼儂和白先勇兩位重量級推手聯合製作的青春版《牡丹亭》首演後,崑曲在台灣逐漸樹立起一個新的形象:高顏值的古典歌舞,加上台灣製作團隊的現代設計風。用白先生的話來說,「崑曲新美學」,一點也不錯。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由施夏明和單雯這兩位中生代崑曲明星所主演的《西樓記》,台灣觀眾對此有何期待?或者我們應該問:《西樓記》的主導編創單位──建國工程文化藝術基金會,想建立什麼品牌?從瀕臨滅絕到獲選為文化「遺產」,再到「美得不得了」的古典文化代表,觀眾買了票,踏進劇場以後,他們對崑曲的期待是什麼?他們追的是「崑曲」兩字招牌,還是被粉絲們暱稱為小明小雯這對金童玉女,還是導演王嘉明?

是的。演出節目名稱清楚的寫著:王嘉明×江蘇省崑劇院《西樓記》,這是作品名稱。那麼,以下我們來談談這齣戲。

跟眾多崑曲劇目一樣,《西樓記》主要以折子流傳於世。意思是說,不管原著有多麼八點檔、多麼灑狗血,但一般老百姓其實對這種富家公子哥和歌妓間的風花雪月愛情故事,並不是真的很有興趣。對劇情有共鳴交集的,主要是文士階層。以肥皂劇的標準來看,《西樓記》的劇情很一般:一個應該專心準備考試的小文青,迷戀上煙花女子,被大官老爸知道以後,動用權勢官威,不單單「擴大臨檢」,而是進一步「斬草除根」,乾脆拆了西樓這個風月館所,把青樓歌妓驅逐出城,於是富家公子哥眼淚汪汪的想念情人,歌妓則是身不由己,誓死守護自己的愛情。近代崑劇舞台上所傳下的折子,皆以唱功聞名:〈拆書〉的【一江風】,〈玩箋〉的【二郎神】,都是小生名曲,屬於清曲傳唱甚廣的曲目。相較於男主角于叔夜有許多好聽的曲子流傳於世,抱歉,女主角穆素徽只有一齣〈樓會〉,不僅劇團少演,清唱亦不常見(私心以為,這個「自薦之恥」的花癡行為,文人還是比較在意的),因此一般觀眾對崑曲生旦戲的印象,大概都是杜麗娘、崔鶯鶯之輩,穆素徽確實是一個陌生名字。

平心而論,施夏明和單雯在上述幾個傳統折子的唱念表演,非常優秀,許多小細節都處理得非常細膩傳神。施夏明師承石小梅,而〈玩箋〉、〈錯夢〉都是石小梅的代表作之一,作為石小梅的藝術傳人,施夏明的唱念,幾乎是乃師翻版,閉上眼睛聽,甚至會以為是石小梅親臨現場。單雯的主戲,主要在一開場的〈樓會〉,一出場就把穆素徽這個年紀約莫剛上高中的少女花痴嬌態,尺寸掌握拿捏得非常立體傳神,這樣的崑曲閨門旦人才,不要說台灣根本找不到,大陸崑團也非常罕有少有。

有了這兩位唱念表演趨近於成熟階段的明星演員,戲,應該很好看了?可惜,顯然不太順利。雖然觀眾們對〈樓會〉看得津津有味,但不能否認的是,上半場的沉悶讓人感到無力,下半場一片混亂後,最後以「夢境」收場的黑色喜劇形式,錯愕大於滿足,看戲成了一場糾結的猜謎活動。出了什麼問題?回到作品名稱:王嘉明×江蘇省崑劇院《西樓記》,答案幾乎呼之欲出。這齣戲是王嘉明導演的《西樓記》,不是我們以為的傳統崑曲小全本,也不是單純的江蘇省崑劇院《西樓記》。

王嘉明在導演的話裡面寫到:「這是齣呈現社會關係下的黑色喜劇」。說實話,演出前本人完全沒有關注任何宣傳,也沒有讀取節目單,只是單純地走進了劇場,看戲。但是,罕見的,演出後,我想看節目單,我想知道導演在想什麼。哦!「黑色喜劇」。那麼,也許這四個字可以解釋劇中各種美感的衝突,例如顏色怪異得像從舞獅隊回來的丫環服色、有如水族箱造型的舞台布景(作為水族箱旅店可能蠻新潮的),就連輕鴻的出場造型也是文武拼貼錯搭,更別說酒肉和尚們所在的禪寺,莫名有一種日本浮世繪風。是的,確實有一種黑色喜劇氛圍,貫徹全劇。

但,「黑色喜劇」就能解釋全部嗎?只怕未必。不管這齣戲叫什麼名字、賣的是不是導演,舞台上的主體畢竟還是演員,戲曲觀眾來看戲,主要還是來看演員,不是來看舞台設計,也不是來看燈光設計,更不是來看導演的。作為一個有根底的大團,江蘇省崑劇院的花臉極強,生旦演員也很優,但丑角實在太弱,劇中一共有三位丑角:青樓媽媽桑、文豹和趙伯將,其中媽媽桑原本由老旦飾演,比較中規中矩,現改用丑行講揚州白來演,結果演得不倫不類,揚州白原本有種糯糯的俏皮美感,現在變成參雜普通話在內,就好像看歌仔戲時,三花丑角講了一口不流暢的台語,還出現國台語交雜,這樣的看戲經驗,實在太難捱了。文豹以小花臉丑角飾演,趙伯將則由「冷二面」,也就是「付」這個行當來飾演,兩者都說蘇白,文豹戲份不重,稍好一些,但是趙伯將缺少了「腹黑」的冷感,尺寸沒掌握好,蘇白講得沉滯不靈動,也許觀眾對蘇白是「鴨子聽雷」,但是觀眾可以聽懂節奏不對,可以感受到「不好笑」。兩個應該發揮甘草作用的丑角人物,結果成了累贅。

綜觀本次《西樓記》演出,劇本重新改編後,上半場四個折子:〈樓會〉、〈銜恚〉、〈拆書〉、〈空泊〉,其中〈樓會〉與〈拆書〉是傳統折子,改動不大,演得也相當足,但媽媽桑和趙伯將的表演失調,而〈空泊〉原劇本內穆素徽的唱段就不多,改本後更感受不到素徽的煎熬,有一種徒然交代劇情,平淡不夠立體的感覺。下半場六個折子分別是〈離魂〉、〈情死〉、〈俠概〉、〈邸聚〉、〈捐姬〉和〈錯夢〉,開場的〈離魂〉事實上包括了原著〈錯夢〉前半,和穆素徽失聯後的于叔夜,悲痛出場,施夏明把人物掌握得非常好,充分顯示出他的藝術成熟度。單雯在〈情死〉一折當中,將穆素徽熱烈思念情人、寧死不從惡霸池三爺的個性,演得極為深刻,惹得觀眾心疼不已。但是,當訴情悠緩的上半場,到了下半場忽然節奏大變,劇情快速發展(事實上我比較想用的詞彙是「亂成一團」),觀眾看戲的感覺和節奏,整個被打亂。從聽曲子、看身段,對兩個筆友神交兩年之後,終於見面定情,如此真情演出的感動,忽然變成她以為他死了,他又以為她死了,但其實兩個人都沒死,討厭鬼池同也沒死,死的是莫名其妙的路人甲──胥表的侍妾輕鴻(是的,死有輕如鴻毛,作者袁于令為角色命名的時候,已經交代了她的結局)。這一切,成就了黑色喜劇的本質,也在文豹點破「胥表」就是「虛有其表」後,觀眾發現,一切都是浮雲,都是夢。好吧!夢醒了,回家。但心裡總有那麼一絲不甘,需要找個出口。

罵誰好?罵演員?有點困難。罵導演?罵不出口。罵設計群?看都看不懂了怎麼罵。怎麼辦?無從下手的窘迫,其實也反映出台灣藝文界缺乏理論支持、缺乏審美理論訓練,管它是什麼劇種,只要套上當代兩個字,都能夠解釋。沒有能力處理傳統戲曲的節奏和張力,解構劇本,成了最取巧的辦法。

《西樓記》全本在舞台上失傳已久,可見得原劇本已經在自然淘汰過程中,已然敗下陣來,多說無益,導演想用「黑色喜劇」來呈現這個本子,我沒有意見,但我對於審美觀的混亂,感到十分無奈。舉一個很小的例子──在崑班傳統裡,舞台上戲服的顏色,大都趨近於飽和色度,白色向來不是崑曲生旦應該使用的顏色,但在青春版《牡丹亭》之後,所有戲服顏色都逐漸亂了套。以穆素徽來說,傳統用的是嬌嫩的粉紅帔加大紅斗篷,但,為什麼到了當代導演手上,看劇本時都能看到「粉紅泡泡」,舞台上出現的穆素徽卻是白色斗篷,一身冷色調服飾?審美觀混亂之外,戲曲圈的另外一個問題是,容不下批評討論的自我封閉。劇場內最好是清一色星星眼的戲迷,老戲迷觀眾們看戲,反而要處處小心翼翼,連「不喜歡石小梅的唱念」這種評論,都得隱藏起來。戲曲圈怎麼了?說好的言論自由呢?引以為傲的台灣美學呢?散戲回家路上,「月上西樓」,只是一個想像,期許戲曲圈,不要沾惹上政治圈習氣,有料就該讚美,闖了禍就該責備,就事論事,不要盲目吹捧,也不要動輒以意識形態論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西樓記》

演出|王嘉明×江蘇省演藝集團崑劇院
時間|2018/12/08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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